天刚蒙蒙亮,父亲推着一辆卖菜的三轮车,缓缓地出了村子,向十几里地以外的城里而去。经过坡路时,父亲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来。晨曦将他和三轮车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后面……
夕阳西下。村边的沙石路上。父亲骑着三轮车从城里回来。车上的蔬菜没了踪影,只留下一摞子的空筐。
父亲早出晚归进城卖菜的情景留存在我记忆的深处。每当想起它,我心中涌动着阵阵的感动和酸痛……
一
我家住在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每天去生产队里上班,干的活儿就是种菜。育苗、施肥、锄草、采摘,最后将蔬菜送到城里的菜社,供城里人食用。白天,父亲在生产队里忙碌。晚上回来,就侍弄自家房前的菜园子。菜园子不大,种着小葱、香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等蔬菜。父亲干活认真而精细,蔬菜长得肥头大耳,生龙活虎。收获的季节,满园子累累的果实。母亲便将长得最好的蔬菜偷偷地拿到城里去卖,赚点难得的零用钱。邻居们便夸母亲会过日子,夸父亲是种菜的好手。后来,生产队解体,人们分了土地,实行单干了。因为郊区地少人多,家家户户只能继续以种菜为生。春天,父亲用温室育苗,将黄瓜、西红柿、芹菜等秧苗儿移栽进塑料大棚里。夏天,在大地里种茄子、辣椒、豆角等蔬菜。秋天,则种上成片的萝卜和白菜。冬天,把干葱种到温室里,长出翠绿的新葱来。因此,一年四季,父亲都要去城里卖菜。
蔬菜刚下来时,产量少,父亲骑自行车去卖菜。他将一两筐菜绑在自行车上,一阵风似的去了城里。如果菜摘得多了些,就换成三轮车去卖菜。三轮车又叫倒骑驴,能拉载几百斤的蔬菜,车子走起来非常沉重。父亲却不觉得辛苦,倒希望再多摘些菜才好。因为那是头茬儿菜,价钱贵,多摘一些就多卖一些钱。待蔬菜大量成熟,一天摘上千斤时,父亲就赶着马车去卖菜。虽说那时候一马车的菜卖不了太多的钱,但也要起早贪黑地去卖,不能让辛苦种出的菜糟蹋在地里。
我第一次和父亲卖菜,是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春天的星期日。我清楚地记得,大棚的黄瓜成熟不久,父亲摘了两筐顶花带刺儿的黄瓜和几十斤的芹菜。父亲把菜装在三轮车上,天刚放亮,便和我推着三轮车出了村子。上坡时,我帮助父亲推车。下坡的路,父亲就让我坐在车上,他一个人蹬着车走。卖菜是有学问的。那时候卖菜,关键看能否碰上“老客”。碰上,菜就能卖出去。碰不上,靠一斤一斤的零售,一车的菜蹲上一天也卖不完的。所谓的“老客”,就是倒菜的贩子。他们在这里低价买,然后去外地高价卖出。“老客”是卖菜人期盼的贵人。父亲那天的菜卖得十分的顺利。八点钟一过,三五成群的“老客”就上来了,一眼看到父亲的菜,便挪不动步了。父亲和对方一番讨价还价后,两筐黄瓜就以满意的价格卖了出去。
然而,这里出现一个小的插曲。在过秤付款时,“老客”由于疏忽或者其他原因,多付了二十几元钱。父亲卖菜有个习惯,头天晚上摘菜时,都要先称一下菜的重量。“老客”买了菜走了半天,父亲才想起那两筐黄瓜头晚称的重量。父亲二话不说,朝“老客”离开的方向追出好远,也不见对方的影子。父亲不安起来,说那“老客”多付了钱,这趟买卖岂不赔了本钱?
不明事理的我,随口说一句:这不怪咱,不是咱有意多要他的钱!
父亲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说:做买卖得讲良心,要像蔬菜一样,清清白白的……
父亲说完,让我守着没有卖出去的芹菜,转身钻进人群,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那位“老客”,将多付的钱如数还给了人家。
那天回家的路上,父亲买了猪肉和我爱吃的面包。母亲晚上炒了两个小菜,父亲高兴地喝了二两白酒。不仅因为菜卖得好,还因为及时还了“老客”的钱。
二
父亲卖菜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好多时候,父亲为菜贱和卖不出去而苦恼。只不过,他把这苦恼默默地装在心里。
初一学年暑假的一天。家里摘了黄瓜、西红柿、茄子等满满的一马车的菜。其中大面积成熟的西红柿,就有七八筐之多。头天晚上,父亲望着一车菜美滋滋地说,看来明天可以多卖点钱了!我提出和他去卖菜,他欣然同意了。
天一放亮,我和父亲赶着马车出发。那天夜里变了天气,空中堆积乌云,还刮着冷风。忘了添加衣服的我,竟冻得瑟瑟发抖。父亲便将他的外衣脱下,裹住我瘦小的身体。父亲和我来到菜市场时,百余米的摊位上聚集了卖菜的车辆和人。本以为来得很早的我们,占到了一个并不理想的摊位。不久,天空雷声滚滚,竟然下起暴雨来。大雨把市场里买菜的人,浇跑了大半。我和父亲扯着一块塑料布避雨,雨水哗哗地在身边流淌,将我们的裤子和鞋全泡透了。暴雨过后,太阳光强烈地照下来,晒得我的脸和皮肤生疼。那天父亲不走运,没有碰上“老客”。市场里大部分的蔬菜没有卖出去。上午,曾经来过两个“老客”,开口就将菜价压得极低,父亲没有卖给他。10点钟北去的最后一趟火车开走后,便没了“老客”的身影。父亲剩下五筐的西红柿,还有两袋子辣椒。望着太阳光下的红彤彤的西红柿,父亲一声不吭,埋着头不停地抽烟。看父亲上火,我十分的难过。中午时分,父亲去小摊上给我买了两根油条。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脸上挤出疲惫的笑来。我把油条递给他,他却摇头说不饿。晚上天黑透时,我和父亲把大半车的剩菜拉回家,父亲才坐下来吃了晚饭。剩回来的那些菜,父亲又去市场卖了两天,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没卖完,两筐西红柿还是烂掉了。
三
父亲是个普通的菜农,卖了一辈子的菜。用卖菜的钱,先后盖了两所房子。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供我们读书,帮我们成家立业。父亲一辈子住在村子里,乡亲们都说父亲正直善良,又会教育子女。每每听到这话,父亲就露出美滋滋的笑来。
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人们的生活愈发红火起来。我们兄妹都已长大成人,父亲却一天天变老。变老的父亲不肯闲下来,依然每年种菜卖菜。
父亲生病的头年秋天。一天,父亲去城里卖菜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三轮车剐蹭了一辆小车。车主拉住他,死活让他赔钱。父亲卖完菜,蹬着三轮车在路上正常走。小车从旁边的道口飞驰而过。父亲看见了前面的小车,连忙踩刹车。父亲是近七十岁的人,没有几十年前的灵便。刹车没有完全踩住,三轮车刮掉了小车后杠的一条漆。车是高档的车,年轻的车主不肯放过老实巴交的父亲。父亲掏出了卖菜得来的几十元钱。车主说找你儿子来吧。
我到了现场才弄明白,父亲是正常蹬着三轮车走。可是前面的绿灯变了红灯,他老人家还不肯停下。等看到那辆小车想停下,却停不住了。父亲毕竟年纪大了,视力和反应能力跟不上了。了解情况后,我掏出钱来赔偿人家车主。又一打听,才知道车主竟是我同学的一个亲戚。车主仅象征性的收了五百元钱。
对于这起交通“事故”,我们没有埋怨父亲一句。但父亲似乎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连续几天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一天吃晚饭时,我问他,是否因为赔人家钱心里难受?喝了二两白酒的父亲苦笑着摇头,半晌说了句:人老了,不中用了!
这起交通“事故”后的整个秋天,父亲没再碰那辆三轮车,没再进城卖过菜。那年的冬天,父亲说胃病犯了,总疼,吃了药也不管事。我领着他去哈尔滨的医院检查,竟确诊为胃癌晚期。父亲坚强乐观地活了一年多,依依不舍地走了。
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卖菜的故事却永远记在我的心里。每当我晨练时看见路上进城卖菜的农民,或者去菜市场买菜时,都会想起父亲。
做买卖得讲良心,要像蔬菜一样,清清白白的……这句话,让我对父亲的思念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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