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只为承重,只为渡水,从不作声。一副铁筋石骨,横平竖直,任凭风蚀日灼,霜侵水浸,全自浑然不觉,历久弥坚。
这座桥,不走人,不过车,只渡水,水桥。
它横陈于河床之上,像一根永不枯朽的骨头,泛着灰白的微光,那种温厚和持重,分明是风雨岁月的包浆;它衔于山口,更像是一把古旧的口琴,但无论山风怎样吹,它都没有一丝的声音。也许,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奏鸣,本就不是能用听觉来感受的,而只能凭借你的想象与心动来感应和生发的吧。
第一次见到这座桥,还是多年前的春天,在农场水务局长杨春生的陪同下,我们来到小兴安岭余脉的胜山脚下,来察看它的输水状况。它整体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全长三十来米,举高两人上下,宽两小步许,两侧护壁过膝,就像一个长长的马槽。水从槽里缓缓流过,灌溉着不远处的几千亩稻田。也就是说,正是它的出现,才有了北纬49.5度高寒地水稻种植的奇迹!所以,说是只渡水,其实,它还渡去了几十年沧桑岁月,也渡来了灌区人们成熟饱满的好日子。
水桥何时所建?司机老李说,大概是1974年或1975年吧。春生说,不对,应该还早些。接着,他拨通了当地一位老队长的电话,求证准确时间,但回答却是“年头太久,真的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看来,时光真的能消磨许多东西。何况,这里并非人们常经之处,除了看水人,就连那些稻农们,也只关注着渠水是否丰盈,是否届时涌来,因为这决定着他们一年的生计;至于渡水的桥,却是远在视野之外的事物,大概没谁能将其纳入村庄的一部分,生计的一部分,更不可能形而上地将其看做连接过去和现在乃至将来的一部分。
春生说,老队长是这桥的建设者之一,在那场热火朝天的会战中,他的一条腿被砸伤,从此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他有一儿一女,大学毕业后都去了南方工作,他虽已退休多年,却仍旧守在这个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生产队里,他说到哪都待不习惯,只有这儿的水土才能养活他。每到灌期,他几乎每天都要拖着一条半腿,沿着整条水路巡视一个来回。多少年了,他一直是个义务看水人。他就和那水桥一样,看不到这渠水流淌,身子里就空空的。
其实,对建设时间的追溯并无特别意义,我只是在岁月沧桑里感悟着什么,脑海里反复呈现和变换着几个词汇,比如孤独、坚守、缄默……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矫情,我的确把它看成了一个隐喻,一个象征。尤其是渡水只在春夏,到了秋冬,它便空空地寂寞地横在河床之上,横在岁月深处,横在纷纭喧繁的农事之外;同时,也以一种绝对静止且庄重肃穆的姿势,横陈在我的翩翩联想之中。水有多长,它的心思就该有多长;即使没有水,心思也定会随风远去。所以它定然知道,改变一条河的命运固然是件重要的事情,但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改变了这个地区立命的农业。
春生告诉我,桥下的水流是来自大山深处的二道河。既然来自深山,她必是摸着山势,左转右拐,气喘吁吁地一路赶来的,那么远的路,竟无些许困顿。也难怪,山女子,生长于深山,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山外的天竟这么大,更不知山外的地竟这么辽阔,只有新鲜和好奇,哪还有什么疲惫和倦怠。尤其是,在逼仄的山沟沟里,乍肥还瘦的身子,总得扭来扭去,捉襟掖袖,匍涧蛇行,看似扭捏作态,故弄风情,实则山势所逼,只得屈身就势,其中的无奈与挣扎,怎一个难字苦字了得。现在,终于舒展了腰身,平缓了呼吸,以自由洒脱的姿势,将自己放纵漫流,扬长而去。她看着,唱着,跑着,直到一头扑进了黑龙江的怀抱里。
其实,桥上的水流也来源于二道河。驱车逆流而上千余米,那里有一座水泥浇筑的拦河溢流坝,坝体将水位抬高,使一部分水流通过一侧的闸门进入渠中。
这是她的命运之门,她一经进入,便另立门户,成为另一条河流。这是一条不被命名的河,没人知她姓甚名谁,只称渠水。由此,她也就丧失了血脉里的姓氏,走上了一条被人规划好的路。对于我们,这无异于骨肉分离或走失了人口,足以叫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二道河却不以为然,并不觉失去了什么,当然也就毫无怨尤。只见她一个筋斗翻过坝体,溅起满眼的银珠碎玉,继续逶迤向前。两岸花草葳蕤,莺飞蝶舞,风光依旧。就这样,两条河在人们的干预中分道扬镳,各奔了前程。这也许是深埋于二道河姓氏里的命数吧,注定要分蘖成两条河。
是缘,是爱,是找寻?抑或是命运的安排?在渠水通往水田途中,又与二道河不期而遇,拦住了去路。于是,这座渡水的桥也就应运而生。从分别到重逢,在一条河的整个流程里,是多么短促的瞬间呀!但在此刻,她们一条在桥上走,一条在桥下跑,她不问她从哪里来,她也不问她到哪里去,你走你的河床,我过我的水桥,各行其道,形同陌路。那血脉里的同根同源,似乎已是隔世烟云。
但直觉告诉我,她们心中的怨,是澄澈透亮的。她一定在想,你把桥拦腰骑在我身子上,那是多么强大的压迫和压抑啊!还将一道黑影子横沉在我体内,流经的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想法,都一定被你暗暗检索过,搜刮过。尤其是那几座桥墩子,像又粗又壮的腿,硬硬地插足在我的河道里,撞得我一脸浪花,生疼。渠水当然也在想,不是你挡了我的路,我何苦走这冰凉坚硬的桥?都说江河行地,我却不得不在此腾空而行,不仅失去了脚踏实地的踏实劲儿,还使自己没了完整的河床,有时竟感到一种断代感,有一种被嫁接的疑惑,甚至担忧起自己生命载体的完整性、连续性。
桥上的幽幽咽咽,桥下的哗哗啦啦,一个行板如歌,一个西皮流水,但又好像不是同一语种,谁也不理会谁,权做自言自语,各自行色匆匆。
桥自有桥的见地,却只默默横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水冲击他,那是水的声音;风吹着他,那是风的声音;就连夕晖绶带般披挂在他身上,那也只是太阳嘘出的灿烂。他生来只为承重,只为渡水,从不作声。一副铁筋石骨,横平竖直,任凭风蚀日灼,霜侵水浸,全自浑然不觉,历久弥坚。送走水,送走风,送走云,送走了日日月月。时光易老他不老,横亘于岁月之中,不曲不动,外坚中通,畅而无阻,把属于远方的都通通渡了去,渡不去的只有他自己。把一辈子都凝固在这里,更把创造者赋予的使命凝固在自己的骨头里,生命因此比沉默还沉,比大山还大。这时,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挂念起了老队长:除了腿疾,他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一般的,一座桥横跨在哪条江哪条河上,这桥便以这条江河命名,比如长江大桥,松花江大桥,十里河桥等等,无不以水而名,为人而建,无论碾过它的是脚步还是车轮。可这座水桥的性质和功用与那些桥完全不同,桥上桥下都是水,因水而生,为水而存。所以,它的冠名权、所有权究竟属于谁呢?桥一定知道,却不语。
渠水一路奔波,终于注入了水田。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生命一旦铺展在这广袤田畴里,竟然容天纳地,一下子温暖辽阔起来。秧苗在她怀抱里摇曳着,摩挲着,吮吸着,唤醒了她沉睡的母性。也就在此刻,生命一下子全都化作了乳汁,哺乳着一望无际的拔节声,心中从未有过的幸福与荣光,也随之漾溢开来。恍惚间,又好像进入了一个多彩的梦境,一会儿碧绿,一会儿金黄,无数的稻株在灿烂的阳光下簇拥着,欢笑着,呼喊着,举着稻穗满地奔跑,但无论怎么跑,也跑不出她澄澈的心怀。她醉了。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所有元素,正和着阳光的重量、水的重量、泥土的重量以及汗水的重量,全都缘着稻叶稻秆凝结到低垂的稻穗里,她无比欣慰地感受着这种幸福的生命之重。
春生说,渠水灌溉了水田后,流出不过一两千米,便又汇入了二道河。原来,这所谓的两条河,终究还是一条河:二道河。这多像一个胸怀壮志的孩子,到世界里干了一件这辈子最漂亮、最富意义、足以光宗耀祖的大事后,才满怀欣喜功成名就地回到了家里。她身后的那座桥,却远远地成为一道永远的风景。
沿着二道河,我们驱车来到入江口。江河向晚,波光若金。二道河就像夕阳里扯出的一根脐带,将滚沸的太阳血注入大江,烧得半江绚烂。忽然,身后依稀传来了一个声音——是远山在呼唤,还是夕阳在夯动山峦,抑或是那桥的声音?仿佛渺茫的梵钟,乘着夕晖隐隐而来,无所不越,直抵魂灵。我便思忖:难道还有这样一种声音,只能到远方甚至是岁月深处才可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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