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都是需要象征的。于我而言,童年的象征,便是城西的老房。它斑驳不堪、陈旧简陋,它缄默无声、不言不语,它是空旷时间里的唯一介质,它承载了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它拉着我缓缓回头,让我重新回到那些遥远的时光。
老房子矗立在小城西部,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平房,爷爷奶奶在那里变老,父母在那里结婚,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黄狗在那里死去。
老房最大的房间是客厅,同时也是父母的卧室,房间的地面是红色的地板,那才是地道的地板——不过是把一条又一条边缘不整的木板排列起来刷上橘黄色的油漆,虽然做了“美容”,但木头的纹理依旧清晰可见。房间的窗帘是暗红色的,质感十分厚重,每当我认真的打量这两扇巨大的窗帘时,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压抑和恐惧,唯一能安慰我的,便是在隔壁忙碌的奶奶。
隔壁是厨房,它终日昏暗不见光亮,一只小小的钨丝灯泡是唯一的光源,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无限温暖。在我的记忆里,厨房弥漫的永远是奶奶蒸馒头的雾气缭绕和偶尔炖鱼炖肉的香味,混着香味的氤氲空气飘荡在昏黄的灯光里,奶奶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忙碌着,她时不时用手蹭蹭褪了色的蓝花围裙,又回头朝我笑笑,这一幕,令我心里升起的只有安稳。
厨房除了碗柜橱柜等一些基本的陈设,值得一提的还有泔水桶和水缸。泔水桶是一个橡胶材质的桶,可以容纳一切垃圾,无论液体还是固体,每当泔水桶满了,爷爷就会戴上胶皮手套把它拎到不远处的垃圾山倒掉。水缸很大很厚重,或许当年司马光砸的就是这种缸吧。那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水缸放水,看着水渐渐把水缸填满,小小的心里有莫名的自豪。储存的水会用来做饭、洗衣、洗脸等,停水的时候用做备用水,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厨房连接着一个小卧室和一个门厅。小卧室被称为“小屋”,因为它真的很小,除了炕几乎不剩什么走动的空间。我和奶奶在冬天就睡在这个房间,她怕我冷,总是铺很厚的褥子,再压上沉重的被子,这些被褥都是她亲手做的。睡觉时,我喜欢把被子对折,一半压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闭口方向对着墙,开口方向对着奶奶,再拉住她的手,如此,梦里再可怕的凶神恶煞也不足为惧了。白天的时候奶奶会把被褥都叠起来,摞的和我一般高,再用干净的单子罩起来,管它叫做“被垛”,我和姐姐淘气,总是想爬到“被垛”顶上玩,有一次,伴随着“被垛”的倒塌,我被狠狠地摔在炕上。
从房子的正门进来就是门厅,门厅隔壁还有一个比“小屋”大一点的卧室,这个卧室和门厅是爷爷为了扩建房屋加盖起来的,因为加盖的原因,房间总是很冷,只有夏天我和奶奶才住在这里。爷爷奶奶总是喜欢在这间房间里打麻将,窄小的空间放了麻将桌便显得水泄不通,我只好通过房间的窗户上蹿下跳、进进出出,我时常感叹自己身手不凡,连院子里的黄狗都为我叫好。
从房门走出去,就是院子了。院子很大,有柴火棚、煤棚、储物间等,还有一条修长的板凳,上面放置着很多咸菜坛子。奶奶每年都会做多种咸菜,导致我现在依旧爱吃咸菜。后来我听说吃盐吃得多就会长不高,长大后当我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奶奶,会心里默默庆幸:“还好还好,没长成小不点。”院子里除了咸菜坛子,还有酸菜缸、大酱缸,以及一个华丽的狗窝,狗窝是爷爷用钉子、木板和锯亲手为小狗做的。爷爷是个矛盾的老头,嘴上总是嫌小狗,却又让它拥有了一个让其他“狗友”羡慕的“豪宅”。
从院子离开家门需要经过一段小走廊,在走廊的一端爷爷做了一个秋千,我总是美美地坐在秋千上摇晃,天空和云朵也跟着摇晃,一起摇晃的,还有发泡剂一样的快乐。一旦走过走廊,就离开了家的地盘。
彻底走出那一块地盘,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一年家里买了楼房,大人们喜气洋洋地忙前忙后,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于是也傻乎乎的跟着大人们一同喜气洋洋。
离开后的前几年,偶尔我也会回到附近转转,一面欣喜生活渐渐富足,一面怀念过去自由自在的时光。但如今,我已多年不曾故地重游。随着城市的发展,棚户区在逐步改造,我不知道城西老房是否安好如初,若是它还在,也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沧桑者了。
时光荏苒,人非物也非,岁月如水流淌,却也始终向好。回忆就像一杯加了糖的咖啡,乍品苦涩,回味悠甜,一旦缓缓地流进胃里,便只剩下蔓延全身的温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