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雪,少有那种飘飘洒洒温情暖人的情调。雪花或是与北风结伴,一路吹嘘着呼啸着风风火火地来,或是大队的人马纠缠着,嚣嚷着,拉拉扯扯铺天盖地地下。雪一到,天地混沌一片,山河大地全都敛首含眉掩了魁伟或是蜿蜒的痕迹,让出足够的舞台。躲在温暖的室内,连窗玻璃仿佛也接到了命令,悄无声息地用水蒸气布阵,不知不觉中,已在急切盼望的眼眸和那个放纵倾情的世界之间卷起遮掩的珠帘。
下雪了。
拘囿在高楼上的心忽然被注入甘霖,蠢蠢欲动。作为一个东北人,冬天,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雪,我们就全都变成了夏日里少雨缺水的庄稼,彻骨的旱情让血脉的流动日趋薄弱,对着灰霾里隐隐约约的那一点残雪,绝望的情绪总是一浪一浪地涌来,软软垂下的头像等待坠落的浆果,无雪的日子里,我们沉溺在枯寒之中,精神萎靡,日子和心灵一同干涸、破碎、裂成无数的龟纹。
几乎整个冬天,我们都在反复等待雪的来临,千呼万唤之后,雪就这样唱着战歌风雷万钧地来了,我们怎么可以去踏碎雪的世界?只能让激动的心敲响狂放的鼓点,像等待赴约的情人,怀着憧憬,轻拍着梦的羽翼,直到迎来新的黎明。
雪过天晴,碧空如洗,江山如画。空气那么清冽,像山泉从口鼻丝丝渗入,又在不知不觉中从脚跟流出,被荡涤过的肺腑说不出的清爽,四肢百骸都被注入无尽的活力。
大人和孩子都跑出户外,连久病的人也抑制不住心头流溢的喜悦,要搬个凳子到雪地里坐一坐。东北人踏雪,没有梅花可寻,没有人高擎着古老的罐子,扫雪烹茶。大家就是笑着、闹着,滚到雪里去。
雪没过脚面,没过脚脖,没过小腿,甚至没过膝盖,没过腰胁……有时它呻吟着,豁——豁——,有时它不急不缓地歌唱,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总是忍不住要蹲下身去,捧起一捧雪来,轻供在口鼻之前,深呼吸,一种通透沁人心脾,不由自主伸出舌头悄悄舐噬,雪无味,却怎么又甜到了心里?
尝试过了,手也冰得有些麻木了,起身,或是稍一用力,揉成一个雪团追打同行的人,或是向上一抛,让雪轻舞飞扬,一任洁白的雪沫落在发上,衣上。
在雪野中奔跑,笨笨地摔倒在雪地上,这是一种陶醉,一种享受。雪在身体的四周竖起人形的矮墙,一不小心,便软软地散落下来。几乎要把人埋在时光的深处。雪地里摆一个大字形,看天空高远,阳光炫目,偶尔有麻雀呼朋引伴地飞过,岁月静好,时光驻足。
拽回飘荡的神思,打两个滚儿,在雪野中印一串朦胧的人形,爬起来,在后脑勺枕出的那一块圆形中画了鼻子眼睛,这空旷的雪野便为人拍出一张抽象派的艺术照。
伙伴们一个个全都开心地大笑,栖在树杈上原本睡着的胆小的雪猝然惊醒,从树杈上摔下来,摔得七零八碎。微风轻拂,细小的雪沫在林间追逐戏耍,阳光下熠熠生辉。去摇动大树,把雪惊醒,让它们亲昵地扑倒在我们的身上,去团个雪团,去堆个雪人,去深深的雪里,揉碎它,捏疼它,重塑它……雪里,深藏着我们狂野的爱情。
电话的铃声再度响起,朋友抑制不住发自肺腑的兴奋,洪亮的声音驾着雪飞来:下雪了,一起去踏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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