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网黑河5月26日讯 快要达到五大连池时,指着远处几座孤零零的山包,开车的张师傅说,那些就是火山。在中午明亮的日光里,原野上全被绿色覆盖,很清晰地看到那些火山的轮廓。以我对火山一点可怜的知识理解,那应该是火岩喷溅、烟尘漫天、大地颤抖、四野声震。可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它们正安静地沐在阳光里,如沉默持重的老人,身边散发着静穆祥和的气氛。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次次走近这些老人中的几位,发现他们一天也没沉默过,像所有的沧桑老人一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向来到身边的每个人述说他们的往世今生,语气平静,但难掩曾经的澎湃激情。而我像一个俯首贴耳的学生,不敢遗漏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在五大连池近千平方公里范围内分布着14座火山锥,最早一座火山爆发在70万年前,最近的距今也有260多年。70多万年来,当大地在剧烈的阵痛和强烈的灼烧之后,便有一座火山锥平地而起。而每座火山锥的拔起都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经过几十万年漫长岁月,雨雪风霜早已把赤红炽热的岩浆凝固成没有温度的焦黑火山岩,但故事从来就没有结束,听来依然震撼人心。
老黑山是一座最年轻的火山。当我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登到山顶,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宛若一口硕大无朋的铁锅。火山于我曾是那样神秘和充满想象,当站在它的遗迹之上,想象力却又变得极其苍白贫乏。这是大地的一个无法愈合的创口,还是上帝之手有意打通的一条从地下通往地表的通道?无论是什么,它都把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岩石化成另一种颜色和形态,和盘送到大地之上,一同送上的还有那些让人觉得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在我们脚下是沉稳的大地,头上是蔚蓝的天空,安宁得好像自羲皇以来便是如此。可是在地下滚烫奔突的岩浆把所有力量凝聚起来撕裂这个山口之时,大地一定经历了一次剧烈震颤,让附近所有有知和无知的生命来不及更多惊恐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以想见当年爆发时末日般的情景,这个大山口像一只熊熊燃烧的大火盆,火山灰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股接一股高高抛起,烟尘飞升向几千米的高空慢慢向四周散去,天空为之失色,太阳为之失容。岩浆从另一些洞口势不可挡而出,翻滚、跳跃,推挤、碰撞,融化、凝结,喧嚣、轰鸣,追逐、奔走。这是一条火的河流,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奔涌向前的步伐;这是一支石头大军,以无坚不摧的力量攻城掠地。这就是爆发,火山的爆发!
站在老黑山最高处,放眼原野,天地一派青苍。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散落四周的其他火山锥。火山爆发后再一次沉入洪荒一样的年代,很长一段时内周边大范围内生命一定绝迹,葱茏的大地化为焦土。但生命复活的萌芽稚嫩而坚韧,只是时间问题,总会在一点一滴、一分一寸地生长、蔓延、繁衍里,鲜活的奇迹再一次出现在大地之上。现在,我们看到每座火山锥都已覆满绿色,并且延伸再延伸,相互连接成无边的绿色海洋,让人全然忘却了那一次次火海般的毁灭。我这才意识到脚下的山坡,树木已经茂密得遮住了地面,只能透过近前的缝隙看到树根下的黑色岩灰和石头。仅仅过了两百多年,生命就以坚韧的力量向曾经毁灭过它们的火山岩反扑而来、扩张而去。
在我们登上老黑山之前,先去过龙门石寨,后又在山下沿栈道行走在火山岩的“石海”之上,在那些凸兀的火山岩上,我们随处可见蔚然生长的草木,有些树木拥挤在一起,高高低低,密密麻麻,已成片成林;有些兀自独立,枝干横斜,叶子茂密,一副独处亦乐的模样;有些数株相依相守,令人感怀温暖。还有许多花草,我叫不出名字,但都花开得淡然,茎长得旺盛。在一片黑色岩石上,散落着无数白桦树,树干洁白,叶片翠绿,但都比较低矮,不像生长在其他地方的那样婷婷直立。据说,这是在火山岩特有的环境下白桦的特有生长现象,我确信这也是白桦特有的品质。我眼前这个巨大的火山口在爆发后就已沉默不语了,但那些扎根岩缝里的树木和花草,那些在石上树间啁啾飞翔的鸟儿,从来就没因为毁灭性的灾难而沉默。
在老黑山之顶东眺,可以一览无余看到一串宝石般镶嵌在大地上的五大连池的明净水光。从今天可以想见两百多年前,白河在无数的时光里静静流淌,天光云影徘徊其中,水中鱼群自由自在游动,水边飞鸟无拘无束展翅。可是老黑山、火烧山连续喷发,火红的岩浆漫过原野滚滚而来,一次地覆天翻的改变即将上演。水与火这对冤家此时此地相遇,滚烫的岩浆一股股浸进冰凉的白河水里,一时间嗤啦啦的声响遍布四野,水蒸汽腾空而起。水翻滚了,岩浆却在河水里沉静下来;水被岩浆加热了,岩浆却越变越冷。从此,白河截为五段,变身为相互通连的五个湖泊。这也许是上天的旨意,也许是上天在不经意间大笔一挥成就了这部神奇的杰作。我忽然想起前一天傍晚,闲步到水边,晚霞将湖水映得色彩缤纷,不时有鸟飞过归巢,湖边有几个人影晃动,原来是钓鱼人。两次火山爆发居然没让鱼类灭绝,如果不是上苍的疏忽大意,那便是心生慈悲。
在五大连池火山岩随处可见,让人们惊叹不已的是,数百年乃至数十百年过去了,这些火山岩依然保持着冲出地表时的动态,让人觉得它们从来就没停止过、安静过、凝固过,一直都在翻滚着、咆哮着、流动着。在龙门石寨,站在高处回身向下望,满坡都是黑压压的巨大石块,可以想见当年它们从地下涌出,带着满身火焰,前者奔后者追,顺着山坡一路狂奔,等到所有力量都使完后,才相互挤压着停下脚步。但是,在今天看来这些巨石汇在一起,像一条流动不息的河流,从山顶往山谷汹涌奔流。在石海却常常看到另一种形态,早先流出的火山岩已经凝结成块,后边涌来的火山岩无路可去便极力前冲,于是横阻在前的巨大结块被高高推起,形成一波又一波浪峰,正起起伏伏,涌向远方。细看这些倾斜的结块,侧面布满道道褶皱,让人联想到当时被推起时做过的拼力挣扎。在一些台地处,可以清楚地看到岩浆流动的痕迹,那是一些细小的波浪。我推想在这里岩浆缓缓前行,行着行着就静止不动了,但把温和行进的动势永远保留了下来。
更让人惊叹的是岩浆在涌流时无意间创作的艺术杰作。这是一些由上帝之手、神来之笔雕凿出的塑像,是带着自然之风、狂野之气的造形,有时是一个宏阔的场面,有时是一组只具意象的造像,有时只是一个形神毕肖的微雕。不管怎么样,都引发人们无穷的想象,留给人们巨大的再创作空间。曾看到一大片嶙峋的火山岩,同行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像森林,有的说是群峰,有的说是黑浪滔天,我细细看后觉得更像万马奔腾,只见无数飞扬的鬣鬃、肌腱隆起的身躯、倔强高昂的马首,虽然不见急驰的马蹄,似乎可以听见叩击大地的轰轰声响。有一块巨大直立的黑石,俨然就是一只身躯高大的黑熊,在乱石丛里笨拙地寻路而行。也许多年前它从兴安岭的密林深处走出,不幸闯入这火山岩的迷阵,真不知何时才能回归自己的家园。还有那只石猿,忧郁地看着无边无际翻滚的黑石,或许它比火山爆发更早就来到这里,正回忆当年被火山摧毁的它的森林。走在遍地火山岩的大地上,时时刻刻都有走进艺术馆的感觉,而那些陈列其中的艺术品,似乎都有生命气息,述说各自壮怀激烈或是悲壮苍凉的故事。
往事越千年。火焰早已熄灭,岩浆早已凝结,抛向高空的火山灰也早已尘埃落定。但走在那些黑色的石头之中时,我分明地听到爆炸声、撞击声、惊叫声、低泣声、呻吟声、叹息声、私语声、欢笑声……(作者系甘肃白银日报社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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