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网黑河01月04日讯 那是1972年冬季的一天，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布满雪云，刮着小北风，嘎嘎冷。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匣子在播天气预报：今天最低温度零下三十八度。吃罢早饭，照例去马号上班。

　　大车班的“基地”是马号东头的一间房，分里外屋，里屋一小铺炕，住着“老跑腿子”(大龄未婚男人)饲养员大老徐和早年间因政治问题被发配到北大荒的一个文化人，外屋是水井、炉台，地上堆着各种杂物。车老板们聚在这儿，派活儿、唠嗑、说黄段子、吵架、开展革命大批判、抽烟。

　　拉开门看见了班长的脸。“你今天去给团部的×参谋家送一车豆秸。”班长对我说。这是好活儿，一整天，就是装、卸一车豆秸，其余的都在路上，卸完车人家还能管顿酒饭。班长很照顾我，我是知青，还不到二十岁，能扛得起大鞭杆儿不容易，因此常常给我派些“俏”活儿。跟车的哥们儿已经在门外等着。这活儿对于他也很“俏”，只需给我把车装上，我出发他就下班了，可以休息整整半天。套上车去场院装一满车豆秸，再用两根粗麻绳从前到后拢好、绞紧，看一眼这车，长宽足有五米多，高有三米多，辕马只露出个马头。这都快到晌午了，提前吃完了饭，蹬上烤得干干的毡疙瘩，穿上老羊皮袄，扣上狗皮帽子，爬上车顶，大鞭杆一甩，出发！到团部找到参谋家，卸了车，一家人直道谢，把我请进屋上炕，小酒菜早就摆上了炕桌。要说兵团的民风就是纯朴，别看咱小，人家童叟无欺照规矩办，那叫一个热情，参谋亲自陪着喝酒，弄得我心里满是成就感。吃饱喝足，四点多，天已经黑了，急忙往回赶。

　　刚出团部，这雪就下上了。开始是小雪粒，不大会儿就成了大片雪花儿，还起风了。我心想：可别让咱哥们赶上“大烟泡”啊！真是想啥它就来啥，跑出没几里地，这风雪就真成大烟泡了。一阵阵的大风裹着雪面儿满世界乱窜，天地间一片混沌，眼前黑乎乎，除了这白毛子风啥也看不见。难怪东北管暴风雪叫“大烟泡”，您就想象一下抽口烟喷在透明玻璃罩里是什么样儿吧。大烟泡一刮，这风也不按套路出牌，整个一个“东南西北上下风”。马拉着车跑，风裹着雪面儿追着车直往脖领子里灌，人一激灵一激灵的。我坐车上，放下狗皮帽耳朵，缩着脖儿，把老羊皮袄裹紧又裹紧。亏得刚才喝了酒，有酒劲儿顶着，从里往外还有点热乎气儿。

　　团部到二营营部这段路不到二十里，一多半儿只是在路边用开沟犁拉了两趟排水沟，没种上树。这一刮大烟泡，不一会儿就沟满壕平，看不着路。天太黑，路边那条隆起的水渠这会儿也看不见。没了地标可就分不出东南西北啦。又跑了一会儿，风雪更大了，噎得人上不来气儿，雪粒子打得睁不开眼。估计马的感觉跟我一样，也睁不开眼，速度明显慢下来。我就有点含糊，这要是迷了路，到明儿早，哥们儿这一百多斤可就又凉又硬了。要说这人还就是万物之灵，那会儿，咱脑子里“蹭”的一下就蹦出一成语——老马识途！备不住这马儿认识回家的路，咱就把这小命儿交给它吧！我心里就默念着：哥儿几位，兄弟平时没亏待你们，今儿个可得好好给我练活儿。咱好歹回了家，大老徐那桶里泡好的豆饼我给哥儿几位一人偷一桶……

　　就这么顶着大烟泡蹭着走，可那天我就像走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眼前出现一片黑乎乎的房屋轮廓，紧接着就进了屯子，我知道这肯定是十二连了。过了十二连就是营部，往南一拐一条大直道，十八里地，直接就奔了家了！我这心哪，忽悠一下就归了原位——为啥？接下去那条路两侧都有树，雪再大还能漫过树去？能看清路咱就没事儿啦。马儿的想法跟我一样，上了奔八连的路，就开始加快速度慢跑了。大烟泡继续刮，风掠过树梢发出尖厉的啸叫，平时嫌太厚的老棉裤这会儿薄得像层纸，毡疙瘩也不管用了，脚尖在里头佝偻着就没伸直过。

　　酒劲儿早就过去了，肚里空空。估计这会儿得有零下三十多度，冷到骨头缝里，上下牙直打架。不成，咱得跟着车跑。几匹马儿特理解我，跑得不紧不慢，让我能跟上。跑着跑着，还真缓过来了。呼出的热气在眼睫毛上、鼻孔下结成霜，不时地用手掌焐化了；狗皮帽子前帽檐和靠颧骨的地方都挂着冰溜子。再看看那几匹马，背上的雪化了又冻上，一层冰，肚子下也挂着冰溜子。我心里酸酸的……

　　这是一个暴风雪之夜，空旷的原野上，天地间，一个人，四匹马，相依为命。后半夜，终于到家了。卸完马进大车班的小屋，大老徐说我整个儿像一雪人儿。那天没用我偷豆饼，大老徐说随便喂。我脸上颧骨处脂肪薄，冻坏了，半个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