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边城黑河，万树梨花落向兴安黑水，我总会想起民国时期流寓黑河的边塞诗人边瑾诗作——《岁暮黑河道中》：“朔风吹雪度边门，翻着狍裘体未温。驴背不知身是客，一声清罄到黄昏。”岁末时节，风雪漫天，落魄诗人穿着不能御寒的狍皮大衣，骑着瘦驴摇摇晃晃地凝神觅着小诗，艰难地行走在黑河的雪野中，冬日昼短，新诗尚未吟罢，已听到了“清罄”的黄昏报时声了。转眼一年的光阴逝去，时令岁寒与个人贫寒依旧，怎不让人一声叹息。

　　边瑾，河北任丘人，民国五年(1916年)被黑龙江镇安右将军、黑龙江护军使兼民政长朱庆澜聘为库玛尔路鄂伦春第一小学校长，从教之余，不但熟悉了瑷珲的山川风物、民族风情，更熟悉了瑷珲的人文历史，同时他还与地方官吏、文人墨客以及鄂伦春少数民族同胞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满怀着家国情怀，深深地爱上了瑷珲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并倾注了无限深情。边瑾有《龙沙吟》诗稿传世，著名作品有《鄂伦春纪事诗五十韵》《鄂伦春竹枝词》和《龙沙吟》四首等，边瑾的诗作洋溢着浓厚的爱国主义思想，展现了鲜明的民俗风情画卷，凝聚着深厚的亲情友情。他被已故黑龙江文史学者柳成栋先生誉为“继吴兆骞之后流寓黑龙江的又一位杰出的边塞诗人、爱国诗人”，瑷珲民俗学者白长祥更是称边瑾为“鄂伦春风情诗作第一人”。2015年清明，我和瑷珲文史爱好者一行去河北任丘，以给边瑾先生扫墓为契机，请回了《龙沙吟》诗稿。2020年，我将点校后由柳成栋先生作序的《龙沙吟》诗稿，汇编于历史散文集《瑷珲诗话》中，当年7月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边瑾热爱黑河，眷恋瑷珲，他的诗歌作品处处彰显着兴安神韵、黑水风骨，这首《岁暮黑河道中》，是黑河文学史上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以“黑河”为题的诗作。此外在边瑾的诗歌作品中，陆续出现了“松树沟”“盘山沟”“栖林岗”“海兰泡”等现在还在使用的地名，还有“龙沙”“龙塞”“绝塞”“边门”“桦岭”等地域特色明显的虚化地名，从诗句中演绎出来的地名文化和传奇故事，让我们常读常新，时刻能够感悟出边塞风光的壮丽、地域文化的厚重和民族民俗的神奇。

　　边瑾是教书人、读书人，也是个清贫的文士，他在宏户图河畔的鄂伦春学校担任校长近十年，因公务所需，经常途经松树沟、栖林岗、盘山沟等地来到瑷珲古城，在冷暖四季、晓行夜宿的时光流逝中，留下了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的诗作。一个清冷的初冬，边瑾夜宿松树沟村的小旅店，为了赶路，曙光未现，他就整装出发，此行写下了《松树沟早发》一诗，诗曰：“星河耿耿朔风凄，野店初闻唱晓鸡。更鼓敲残霜信冷，吟鞭缫断月光低。半山积雪留鸿爪，一路疏烟送马蹄。行过巉岩回首望，千林雾凇晓烟迷。”松树沟是瑷珲古城的村名，民国九年《瑷珲县志》记载：“松树沟屯，西至山二里，北至獾聚洞屯七里，东至西三家屯八里，南至孤家子屯五里。其屯中间有娘娘庙一座，供奉有年。该屯房宅一百零九间。正附六十六户，男一百二十七名，妇八十四口，子六十七名，女六十口。……熟地四百一十五垧，学田地二十五垧。”冬日松树沟的拂晓，寒风料峭，霜气逼人，蓝幕一样的夜空星河璀璨，在报晓鸡的鸣叫中，伴随着更鼓的星点击打声和西流的残月，边瑾在马背上握着缰绳，在荒岭上孤独骑行，半山积雪，一路疏烟，诗句也显得那么清冷孤寂，绕过几道崎岖的山路后，回首望去，雾凇千林，云气缭绕，却又宛若仙寰一般。这首诗引用了苏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爪印，鸿飞那复计东西”，也有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味道，活用其中，更是耐人寻味。为了体验诗人的情感，我也曾在不同季节去过几次松树沟村，除了给我留下“松树沟大酱”的印象外，这里已经没有诗中的意境可寻了，我也常想，应该把这首诗刻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供往来行人观赏，算是对诗人和一段诗情往事的纪念。

　　过了松树沟向西就进入了山区，彼时称之为西山，走过几道曲折盘旋的山路后，辗转到了栖林岗，栖林岗在现在的爱辉区地图上标记为“其林岗”，在锦河农场四分场附近。对于“栖林”，边瑾在《鄂伦春纪事诗三十韵》诗中有注释，称：“鄂民(鄂伦春族人)不论寒暑，终年栖止林中，故名栖林，俗名麒麟人。”当年在瑷珲的霍尔沁就建有管理鄂伦春族的库玛尔路协领衙门，俗称“麒麟衙门”，按照边瑾的字面解释，“栖林”就是“林中百姓”的意思。日伪时期，在黑河曾建有“栖林学堂”，后期鄂伦春族人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当时的“栖林人”有蔑称之意。在一个野莺乱啼、山野花开的盛夏雨后，边瑾骑行到了栖林岗，他登岗远望，浓云环顾青山，绿柳轻拂画溪，苍翠欲滴，宛然水墨，他被兴安岭盛夏的锦绣风光所感染，一时诗情满怀，写下一首美不胜收的《雨后过栖林岗》，诗曰：“山南山北乱莺啼，斑点岚蒸雨后稊。晴翠晕含斜照远，湿云浓压数峰低。花开万树迷空谷，柳拂千条掩画溪。揽辔停鞭遥望处，栖林岗畔草萋萋。”

　　去往西山还要经过盘山沟，现在爱辉的西岗子有盘肠沟村，由于不在栖林岗这条线上，所以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诗人笔下的盘山沟，边瑾过盘山沟时，芍药花漫山盛开，掩映着小桥流水人家，他写下了《过盘山沟》一诗，诗曰：“绕过盘山一径斜，小桥西畔有人家。层峦直接栖林地，红粉盈坡芍药花。”这首诗展现出了一幅动人的山林夏色图，山路、人家、层峦、红花，层峦叠嶂，五色斑斓，构成一幅明快简洁、和谐统一的画面，可以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从中也自然读到了晚唐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神韵。说到盘山，边瑾还有一首《登盘山绝顶望黑龙江作》的长诗，这首诗与瑷珲历史陈列馆内展陈的《龙沙吟》四首一脉相承、异曲同工，堪称痛悼“庚子俄难”的姊妹篇，诗曰：“群峰峭插青天高，巉岩罗列纷周遭。踏泥盘盘历诘屈，腾空直上凌风飚。回头纵目一时瞰，长江滚滚翻银涛。悬崖瀑布泄素练，排空浊浪干云霄。斜阳流水忽明灭，中有风帆沙鸟渺，微茫上下相游翱。云根矗矗插江底，洪波浩浩凌山腰。蜃气弥漫遮岸黑，狂澜陡起阴风号。六十四屯在襟带，逶迤控引江之皋。气概雄奇有如此，浪花淘尽几英豪。安得将军勇如萨布素，当年汗马争余劳。开府屏藩廿余载，筹边献策饶深韬。坐令强邻不敢犯，雄风凛凛归吾曹。厥后庚子一战败，航权反被俄人操。江山惨淡劫灰后，风云变幻首重搔。谁挽狂澜作砥柱，人心已溺何滔滔。我今来吊浮尸处，腥风血雨空飘摇。吁嗟乎，鼙鼓中原人不作，莫将往事问渔樵。中外兴衰此一役，沉沙折戟悲前朝。”诗中的盘山，并不是兴安深处的盘山沟，是边瑾意念中在黑龙江畔一座群峰峭插江中的高山，是诗人假托盘山之名浇自己块垒。他想象自己登上了盘山山顶，一时黑水击岸，浊浪排空，蜃气弥岸，阴风陡起，诗人遥望江东故土，悲从中来，感慨万千，想起了开府屏藩二十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功业，而今却因“庚子俄难”，江山蒙尘，百姓浩劫、人心不聚。风雨飘摇的时事，大厦将倾的危局，何时能有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出现呢？边瑾由写景而抒情，信笔酣畅淋漓，满纸饱含血泪，为我们呈现出一篇文采飞扬的爱国主义教育佳作。柳成栋先生曾写道：“此时，孤独的诗人只能自己走到黑龙江边，凭吊当年无辜被沙俄残害致死仍在腥风血雨中独自飘摇的亡魂。‘最是伤心流泪处，几人还记旧河山？’(拙作《北极村远望》)历史如此，现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每每读来，也仿佛警钟长鸣，荡人心扉，语重情深地告诉我们绝不要忘记受人欺辱的历史，不要忘记落后就要挨打。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兴安黑水雄浑壮丽，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相映成辉，边瑾留下的诗作为一方水土注入了更多元、更厚重的文化元素。尽管他一介布衣流落边塞，备尝艰辛，但在“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思想指引下，边瑾以饱含爱国之情的凝练诗句，绘就出独具边塞特色的瑷珲文化地图，让“松树沟”“栖林岗”“盘山沟”这些凝固的地名虽经历百年光阴，依旧凝聚乡愁、焕发异彩，引起后人的强烈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