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长在外婆家。外婆家的土坯房屋顶上吊着一个小水果篮,二舅经常趁屋里没人,快速从窗户翻入偷零食。被外婆发现后拿着笤帚追打,他穿着露脚指头的松紧布鞋,眨眼就没影了。外婆骂道:“你个二馋鬼!”
外公开铁匠炉,二舅经常偷外公打造的锄板儿、泥抹子、炉铲子等跟人家换糖葫芦、麻花、大块糖……身上被外婆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依旧死性不改。
外婆病逝那年,二舅十七岁。外婆一走,外公开始酗酒、打牌,铁匠炉的生意顿时冷清起来。二舅到了成家的年龄,人家都嫌二舅家穷、不务正业,不肯下嫁。二舅二十五岁那年红鸾星动了,他娶了高挑美丽、肤白大眼、怎么看都像是混血的舅妈。
二舅带舅妈去大连打工,在某轧钢厂上班,工厂不景气,隔三差五放假。二舅一闲,赌瘾犯了。开始是小打小闹,逐渐大发起来。起初还能侥幸赢几把,终是赢少输多,输了便抓耳挠腮想往回捞。没钱就跟舅妈要,舅妈不给,他趁舅妈不在时翻箱倒柜一通找,还真找到过几回。
某日,他在一工友租住的破旧小房里打牌。先输后赢,就在即将算账的节骨眼上,舅妈怒气冲冲杀进来了,她一把掀翻了牌垫,揪着二舅的衣领高音骂道:“张老二你能耐了,又偷家里的钱来赌,不想过了就痛快点。还有你们,谁要再勾引我家老爷们儿耍钱,别怪我骂你们八辈祖宗。”二舅也急了:“你个败家老娘们儿瞎搅和啥呀,好事让你搅坏了!”二人扭打在一起,牌友们面面相觑,以后很少带二舅玩牌了。
二舅很快找到了赌场,像打了兴奋剂一样黏在里面。赌场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塞不满。二舅开始谋划,杜撰要钱的理由——他用铅笔歪歪斜斜写了一封信,装在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没贴邮票、没扣戳。是以他老丈人的口气写的,抖开信念给舅妈听:大体内容是舅妈娘家的房顶漏雨,舅妈的兄弟上房维修,不小心掉下来,双腿骨折,需要一大笔手术费。舅妈不知是计,哭了一场带上钱就要回娘家。二舅忙说你回去也帮不上啥忙,还搭一个来回路费,不如多邮点钱回去。舅妈一寻思也对,便哆哆嗦嗦把辛苦攒了大半年的四千块钱交给二舅,二舅出门就去了赌场……
二舅赌起来就上瘾,没日没夜地玩,坐在那里直瞌睡,总是稀里糊涂输干了。屁股坐烂了,疼得龇牙咧嘴。
舅妈发现上当后,气得跑回了娘家。二舅也不去找,输光了开始变卖东西,冰箱彩电都做了赌资,还四处借钱。
二舅十几年间输了四十万元,负债累累,他屡战屡败,加上借不到钱,有一阵子没去赌场,就在那几天赌场出事了,两个赌友因一块钱大打出手,一个掏出水果刀,将另一个误伤了。公安局将赌场查封了;还有一个赌友输急了想捞,借了七八万元高利贷,年头一多,本息几十万元。放贷户催着要,要收赌友的房子,赌友低声下气地恳求再缓缓,放贷户不依不饶,赌友喝了几杯烈酒,半夜把人家房子点着了……
二舅感觉头皮发麻,如做一场噩梦。眼前不断出现几个赌友的面孔,他病了,浑身发冷,裹在被子里哆嗦,高烧不退,幸好女房东来收房租,发现端倪。好心的女房东帮他烧了一壶开水,拿来两包药,他慢慢好起来了。
一周后,老家来加急电报“外公病重,速归。”二舅活了四十多年,对父母一天孝也没尽。曾有几次过年时有心给外公捎回几百块钱,结果都输光了,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他越想越愧疚,很想回去看看外公,可口袋里空空。还欠着一屁股债呢,已无颜再借……
二舅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不像个男人,甚至想到了死,他站在海边,马上想起与妻儿在海边游泳的情景,每个人都套着泳圈,媳妇的笑脸像玫瑰花,儿子的笑声像铃铛……
恍惚中外婆给他的面条碗里藏着荷包蛋;他骑在外公的脖颈上抱着纸糊的风筝咯咯地笑,大舅跟在后面走,走着走着外公的头发就白了,身子佝偻了,外公大汗淋淋地喘着粗气……
二舅的心一点点被撕裂,他哭了,一遍遍揪着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骂自己混蛋。他想找一把菜刀,剁掉惹祸的手指头……
我们再见到二舅的时候,是在大舅家表弟的婚礼上。二舅一家三口衣着光鲜、满面春风地帮忙招待宾客,听说二舅与舅妈近几年开了小食摊,赚了不少,在大连买了楼房,二舅家的表弟也已大学毕业后谋到一份令人羡慕的高薪差事。
我们在为二舅高兴的同时,惊讶地发现二舅的手背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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