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孙大宝就端着豆饼和青草搅拌在一起的饲料,探着身子从隔栏的上面倒进了牛槽里。然后他又打来了清水,倒进了牛槽旁的铁桶。“老伙计,你好好吃吧,我也回屋吃饭了,一会咱俩趟地去。”他一面叨咕着,一面放下水桶朝屋门走去。
老牛望了望孙大宝的背影,慢慢地开始吞咽草料。
老牛来到孙家已经很多年了,它壮年的时候,孙大宝他爹孙罗锅借钱把它从集市上买了回来,它就开始跟着孙罗锅进行劳作。那时候,老牛是孙家人的命根子,孙罗锅更是把老牛视为神灵,很是细心地饲养着老牛,每天按时饲喂草料。
春夏秋三季,老牛为孙家耕种土地,同时也帮村民耕种,给孙家挣钱。冬天,孙罗锅会赶着老牛去山里的林场“拉套子”,在孙罗锅和老牛的劳作下,孙家的日子由负债累累发展成为村里的上等户,孙大宝也娶上了媳妇。可以说,老牛为孙家立下了汗“牛”功劳。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孙罗锅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而老牛还依然拉着犁铧,耕种着那块山坡地,只是主人换成了孙大宝,孙大宝远远没有孙罗锅那么勤劳,但也一直善待着家里的大功臣,却没有注意到老牛已经渐渐衰老。
孙罗锅的坟就在老牛耕种的山坡地旁边,孙罗锅去世的时候,就是老牛把他的棺木拉到这里下葬的。每次下地,老牛总会不时地张望一眼孙罗锅的坟。牛是有灵性的,它一直怀念着老主人。如今,老牛也进入了暮年,原来一身油黑锃亮的牛毛已经变成灰黑色的毛毡,紧贴在老牛的皮肤上。
按说现在已经进入了农业机械化时代,早就淘汰了畜力耕作。就是因为孙大宝家的那块山坡地坡度太大,用拖拉机耕作会有翻车的危险,而那块沙土地却异常肥沃,每年都比其他地块多打好多粮食。所以,孙大宝一直使用老牛来进行耕种。
盛夏的早晨非常安静,孙大宝扛着犁杖,牵着老牛出发了,他们去往那块山坡地,要把那块地再趟一遍。这样,庄稼才有后劲,能增加产量。
土狗大黄也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每次孙大宝带老牛去山坡地,大黄都会跟着。大黄自从出生就住在牛棚旁边的狗窝里,老牛来到孙家之后,它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白天,老牛去田里,大黄就跟着老牛一起去田里,老牛耕地,大黄就在地边看护着孙大宝的水壶、草帽等物品。晚上,老牛在牛棚里咀嚼草料,大黄则是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孙大宝会在他老婆的唠叨声中开始打鼾。
到了山坡地,孙大宝熟练地把牛套系在老牛的身上,老牛也很顺从地配合着孙大宝,而且配合得非常默契。
一天的劳作开始了。老牛早已经熟悉了这片山坡地的每个角落,不用孙大宝吆喝,更不用挥鞭,老牛低着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拉着沉重的铧犁,在垄沟的正中间翻出新鲜的沙土,孙大宝在后面扶着犁把手。每当下坡的时候,老牛感觉轻松一些,它能在山坡的荒草中看到孙罗锅的墓碑。但上坡的时候,老牛会感到非常吃力,老牛真的很老了!
太阳慢慢升起,气温也在渐渐升高。
孙大宝跟着老牛,趟了几个来回之后就汗流浃背,他一边骂着“这个鬼天气,可真热啊!”一边叫停了老牛。他跑到了地边,从水壶里倒出了一大碗凉水,一气喝了下去。大黄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它也想喝一口凉水降降温,孙大宝呵斥了一声“消停点!”大黄无奈地低下了头。孙大宝回到了地里,扶起了铧犁,老牛便默默开始向前用力。
时至中午,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悬在当空,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孙大宝实在受不了了,为老牛卸去绳套,牵着老牛走到了地边的那棵老榆树下,可这枝叶稀疏的老榆树已经无法遮挡毒辣的阳光。大黄蹲在树根背阴的那一面,张着嘴,不停地喘息,孙大宝大口喝着凉水。老牛经历了一上午的劳累,早就体力不支了,它的胸中像着了火一样,早上吃下的草料还没反刍就在热能作用下开始发酵,它的胃也开始了膨胀,胀得它喘不上气来,心脏好像被这股胀气给挤扁了,在一个夹缝中艰难的跳动。老牛的嘴里流出了黏黏的口水,它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呜咽,孙大宝回头看了一眼老牛,说道:“再坚持一会吧,老伙计,我凉快一下就带你去山后的水塘。”
太阳似乎没有降温的意思,连风都变成了灼人的热浪,孙大宝用凉水把汗衫打湿了披在身上。老牛在热浪中感到一阵阵眩晕,身上的牛毛就像一条火毯,包裹着它的躯体,胃部的胀痛一阵高过一阵,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艰难。它终于坚持不住了,慢慢离开了老榆树,朝着山后水塘的方向走去。
就在离水塘不远的陡坡上,老牛在蹒跚中跌倒了,顺着山坡滚落到了水塘里,在浅浅的泥水中,它发出了呼救的哀鸣,可那哀鸣已经毫无力气。老牛伏卧在泥水中,一动也不能动,胃部的膨胀让它实在难以呼吸,它的哀鸣渐渐停止了。
当孙大宝发现老牛的时候,老牛已经死去了,浑浊眼睛瞪得吓人。大黄似乎看明白了,自己的老伙伴已经永远地走了,它用舌头舔了舔老牛的鼻子,呆呆地站在旁边注视着老牛。
孙大宝愣住了,他不知道老牛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到一摊浅水竟然能让它爬不起来。涔涔的汗水从孙大宝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许久,孙大宝回过神来,掏出了手机,叫他的好友李全顺开农用车过来,一起把老牛的尸体拉回去。
下午,大黄趴在院子里。在孙大宝媳妇的哭声中,李全顺剥开了老牛的皮,孙大宝也含着眼泪目睹着肢解老牛的过程。也许孙大宝夫妇在追思老牛为孙家所付出的一生,也许他们在为失去了耕种的主力而难过……
第二天一早,孙大宝和邻居李全顺把老牛的肉装上了农用车,要拉到镇子上去卖掉,他俩一边装车一边算计,卖牛肉的钱再加上多少钱够买一头牛。
大黄孤零零地在牛棚外面徘徊。
傍晚的时候,孙大宝和李全顺回来了,早上拉出去的老牛肉全都卖出去了。孙大宝的媳妇从锅里捞出了一盆牛肉,这是他们专门留下来招待李全顺用的。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孙大宝打开了酒桶,牛肉的腥膻味夹杂着酒味弥漫在孙大宝家的小院。孙大宝一个劲感谢好哥们儿李全顺的倾力相助,李全顺也拍着胸脯说“咱们是好兄弟!”孙大宝媳妇的眼睛却一直瞄着李全顺的脸。
大黄看着盆里的牛肉,用愤怒的眼睛盯着饭桌前的三个人,嘴里发出悲哀的呜呜声,它似乎在为老牛的命运而悲叹,又像是对主人表示强烈的不满。孙大宝瞥了一眼大黄,从盆里拣了一块骨头丢给了大黄。大黄被丢过来的骨头吓了一跳,它慢慢绕着骨头转了三圈,好像在对老朋友表示哀悼。“汪!汪!”叫了两声之后,大黄叼起了骨头,发疯地向那块山坡地跑去。
夕阳的映衬下,大黄的眼泪就像一颗颗琥珀珠子在不断地滚落,滚落在它和老牛经常走过的路上。
大黄越过了孙罗锅的坟墓,来到了山坡地的最高处,拼命地用爪子扒开了一个坑,然后把老牛的骨头放了下去,用鼻子一点一点拱着沙土。最后,老牛的骨头被大黄掩埋了。
大黄趴在山脊上,望着西边的落日,一动不动。突发的变故让它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晚霞渐渐落下,田野和村庄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转年秋天,孙罗锅的坟前多了一座新坟,孙大宝突发心梗去世了,埋在孙罗锅的坟旁。那片沙土地卖给了镇上的果木公司,大片的沙棘树取代了原来的庄稼。大黄也卖给了守林人老李头,他每天都牵着大黄在山坡地里来回巡护。
孙大宝媳妇在孙大宝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山下,李全顺正在等着孙大宝媳妇,他们要去南方办婚礼,然后就定居在那里了。
孙大宝媳妇的哭声和大黄的呜咽交织在一起,烟雾和纸灰被秋风吹着,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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