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榆树,树干也就碗口粗细,且歪歪扭扭,枝枝杈杈也不茂盛……这棵成不了材。无法成材的树,就这样放任自流地生长着。
这棵榆树就生长在我家老宅菜园的院墙外,紧靠着土墙根儿,似乎是从土墙根儿底下钻出来的,树身微微向东倾斜着。向东是一条贯穿小村的土路。
最初老宅的菜园里还有一排柳树、几棵果树。那排柳树也许有些年头了,树干高大、遒劲而粗糙,使劲仰着头才能望见树梢,树梢上除了栖落鸟儿,云朵也仿佛就挂在上面似的,动也不动。春天,在两棵树间拴上一根绳子,就是我们的秋千,在秋千上荡啊荡啊,荡得树叶都落了下来,大柳树却毫发无损……冬天,淘气时,我们把拉炮(也叫拽鞭)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扯在手里,然后猛地一拉“啪”的一声,偶尔会震落几片挂在树干上的霜花或雪花……大柳树真伟岸,墙外那棵榆树,和它一比,就像匍匐在它脚下的一株草。夏天园子里的果树开了花——白的、粉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嗡嗡嘤嘤煞是热闹;秋天果树枝头缀满红红绿绿的果实,枝枝杈杈随时有被坠断的危险,一阵又一阵果香弥漫院里院外……经过的人都不免放慢脚步,眯起眼睛、翕动着鼻子,立刻醉了:嗯,香——真香啊。而院外那棵榆树的枝头也一夜间挂满了榆钱儿,有人经过,偶尔扭头瞥一眼,就漠然地走开了。人们不会把它放在眼里,任它自生自灭……
一年又一年,菜园里挺拔的大柳树一棵棵不见了;一年又一年,招蜂引蝶的果树也相继死去了。只有小园外土墙边的榆树还孤零零地活着,我童年时它就那么大,我青年时它还是那么大,似乎从来没有粗壮过。
一年又一年,村里那些大树渐渐都不见了踪影,连树根都被刨了出来,晾干劈成了烧火柴。只有我家老宅菜园土墙外的那棵不起眼的榆树还活着,到了树上挂满榆钱儿的季节,孩子们爬土墙,攀上它的枝头,有的用手往下撸榆钱儿,有的干脆“嘎巴”一声掰断枝条,扔给树下的孩子……孩子们走了,鸟儿一群群又飞上枝头,用尖尖的利嘴,一下一下去啄——也不知道啄的是虫子还是榆钱儿。冬天来了,谁家缺个“锅叉儿”,就去砍它的枝杈,谁家没了烧火棍也从它的枝头往下砍……走过的老黄牛无缘无故会啃它的皮,撒欢的猪在它的身上蹭痒痒,阿猫阿狗在它的脚下撒尿……这棵榆树总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枝头就像流浪者的头发——蓬乱而残缺。大家都以为用不了多久,这棵树就会死掉。可是春天一来,这棵树的枝头又吐出了嫩嫩的叶芽儿……
一年又一年,这棵榆树就这样半生不死地活着。一年又一年,榆树逐渐老了,树干弓着腰,树皮皲裂开来,稀疏的树枝累了似的向下垂着,似乎头顶上的一小朵白云,一声鸟鸣也无力气托举,可它依然顽强地活着。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再回去时,不知道是我的视觉出了毛病,还是小村有了变化,感觉儿时宽阔的街道变得好狭窄,柴火垛变得好低矮,就连拄着拐棍走出来迎我回家的父亲,也变得让我不敢直视。父亲就像老家的土院墙,在风吹雨淋的岁月中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老家就是走出去时辽阔而熟悉,走回来时感到狭窄而陌生的地方。我在心里感慨着,忽然想起老宅土墙外的那棵榆树,它是否也变得比印象中的更低矮了呢,就问父亲那棵树还在吗?
父亲的回答,让我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说:“那棵树和我一样——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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