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扛着木头,趟着积雪,呼哧带喘地终于从山后爬到山顶。山下就是村子,很小很小,在大雪覆盖下,就像一窝抱团取暖的小白兔,又像一撮速冻了的白蘑,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没有些许生息。唯有一缕缕炊烟,扭动着腰肢,缓缓升腾,证明着它尚在呼吸。
我坐在木头上消汗。这木头又粗又长,很重。据说,蚂蚁是因举起超过自重许多倍的一枚树叶而被称做大力士的。我没上过秤,不知自重几许斤两,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木头一定超过了我的体重。我浑身有的是力气,觉得能把所有大树砍光,然后扛回家去。这根木头已是一棵死树,死去不到半个时辰,是被我的刀锯和一把小玻璃斧杀死的。早亡的死树是干柴,烧起来火头虽猛且快,但不持久,多用来做饭;现伐的活树是湿柴,无须频繁添加,用它取暖,热量留给火墙的多,顺着烟筒跑掉的少,热得持久。再说,扛多了烧不了就劈成柈子堆起来,时间一长,也就成了干柴,只是多花费些气力。反正那时的气力尚不值分文,蓄在身子里并无大用,也只能存储到柴垛里。看着柴垛日渐升高,便感觉到自己在明显长大。就屁股下这根,回去能截成好几段,塞进炉子里,不一会儿,靠近炉口的这端就滋滋地冒出大大小小的水泡,被火光映得鲜红。这每一截子树段,都能抽出很长很长的一缕子白烟;在无风的夜空,那烟袅袅地都能挂到月桂上去。
除了柞树,冬天所有的树,别看它们把叶子抖落得一干二净,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辨出它们的死活。死树毕竟很少,一般都在地上,比如风倒木。死去仍然站立的当然也有:有的枝丫光秃了,树皮剥落了,一架骨头依然挺立;有的被飓风削去了树冠,有的躯干被雷电劈去一半儿,却依然矗立山间。没人目睹当时那场惨烈悲壮的场景,更没人能够体量它们曾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它们虽是树中英烈,却没谁为其树碑立传,它们就自己做自己的纪念碑。我懵懵懂懂中好像接受过什么训喻,面对它们,如同面对山神,只能仰望,从不敢操锯弄斧。
冬天太冷,大山冻得骨头疼,身子一颤,一堆雪滑落下去,惊起村里一阵狗叫,还有马嘶、牛哞,之后就掺进了人声。这些声音合成在一起,沿着弯曲的山道爬上来,遥远又清晰,渺茫又飘忽,便觉山上山下恍若两个世界。现在想来,那绝不是小村混声的原本音色。兴许是山路太过细滑,根本装不下小村浑厚粗犷的声音,只有其中的一小绺子爬挤上来,其余都攀着炊烟升腾到空中去了。正是这绺子声音,像一根弦牵动了我,揪扯出一种孤独感。我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扛起木头下山。
二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一点儿不错。上山时,着力点在脚尖上,虚实容易把控;下山时着力点在脚后跟上,坡陡路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叉。还要格外躲着树墩子。你当然不会有意踢它一脚,更多是它埋伏在雪下,冷不丁给你使绊子,让你扑通一下向前栽去,不仅让你啃一嘴雪,还教肩上的木头狠狠地砸你。它们仿佛跟我有深仇大恨。这些树墩子都是我留下的,它们笔直的躯干早在我家炉子里灰飞烟灭。这面坡上的大树几乎被伐光了,只留下一些小树。我不砍小树,不抗烧,要留着它们,等长大再砍。这便砍到了山后。山后再砍没呢?没想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根树条子长成一棵大树究竟要多少时间,更没算过人这辈子究竟要砍多少棵树。
肩上的木头把一根树条子向前推弯了,弹性又让它猛抽回来,正打在我脸上,生疼。按说我跟这些小树无冤无仇,可为何它们与树墩子同仇敌忾呢?莫非树墩子是它爷爷奶奶或亲爹亲妈?这就难怪它有那股子愤怒和狠劲儿了。这种仇恨是刻骨铭心的,很难消解,除非树墩子烂掉。可每个树墩子好像铁锭,坚硬得很,多年过去也不见些许朽迹。再后来才发现截面还是黑了,有条条炸纹从圆心向圆周放射出去,甚至有的树皮开始脱落。我这才有了信心:它迟早都会烂掉的。只有它烂掉,我心里才踏实。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物。我读过一本名叫《树会记住很多事》的散文集,里面有这样的描述:“在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七八十年,把这根木梁蛀空。”“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地往外搬土,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看来,一件事物的消失,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据报道,著名沉船泰坦尼克号自撞击冰川沉入海底后,船体一直在受到洋流和细菌的侵蚀,每天都有大量的铁流失。船体到处都是空洞,瞭望塔已经完全消失。专家表示,泰坦尼克号的整体消失仅是时间问题。由此可见,许多事物的消失,往往都有生命体参与,尽管它们仅仅是小小的蝼蚁、虫子,甚至微生物。假如有人的参与,这个过程一定就会简单许多,兴许只在须臾之间。比如一棵树的消失。树墩子是个例外。其实,那时候我有足够的力气,完全可以把它们刨出来,塞进炉子里一同烧掉。我也足够勤奋,每天砍柴不止,而且乐此不疲。可那时大树满山都是,若去刨树墩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三
今年秋,我回故乡探亲。那天得闲,一个人爬上后山。整个山坡到处都是樟子松、落叶松,还有鱼鳞松,俊逸挺拔,遮天蔽日。其间也掺杂着一些次生的柞树、桦树、山杨树等。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和其他一些枯叶,踩上去软软的。林间几乎没有杂草和幼树,只有零星的苏铁蕨。在这金秋时节,在这不见天日的林下,苏铁蕨却绿意盎然,可见其生命力何其强大。我在一个树墩子前停下来。其实,它已算不上个“墩子”,几乎就是个快要烂没的树茬子,很像春天里即将融尽的黑不溜秋的冰碴儿。用脚轻轻一蹬,埋在土下部分也随着翻倒出来,只见密密麻麻的蚂蚁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抢运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白色蚁卵。这沾满泥土的树墩子,已是千疮百孔,一脚碾轧下去,必定成为碎土。我放不下脚去。那是一个蚂蚁的家。此时,距我伐树扛柴,整整五十年了。远处有一堆红红黄黄的花朵,走近才知道是一座新坟,上面盖满了花圈。他一定也砍过这里的树,也一定栽过这里的树。他为何选择这儿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应该与树有关。死去的树,给过他许多的温暖;活着的树,则给他永远的绿荫;又或许,他把自己当成一粒种子埋在这里,期定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坟丘里拱出来,长成树。
从前,我对“树会记住很多事”这样的说法感同身受。现在才明白,树只是一种“半导体”,它的记忆有着单一的方向性选择。你把树锯成多少段,它就有多少张唱片,给你播放刻录在年轮里的生命之歌。既使将它破成板材,它也只会漾出一脸岁月的涟漪,笑给你看。
树,就是这样一种温良实诚又坚韧的生命!什么报复呀仇恨呀,完全是躲在人性暗处对它的无端揣度。它不仅仅可以给人以温暖,更重要的是可以做四梁八柱,给人一个叫做家的居所;它还可以变身箱柜,收藏你生活的琐细;它也是你生命的终极收敛者,怀抱着你一同埋入黄土。房屋、箱柜、棺椁,样样都是一种容器,人们从生到死,都在它的包容和收纳之中。而这种包容和收纳,却是以它首先死掉作为代价的呀。
此刻,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多少年后,我是不是也该把自己种在这个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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