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你这儿子,哼,一点也不听话,早上不起晚上不睡的。”
儿子说,“那谁能像你一样,晚上七点睡觉,早上四点起床啊。”
老人“哦”了一声,看了一下表,确实对儿子来说时间还早。于是他打开了电视,坐在皮椅子上看着电视,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清晨,天刚微微亮,楼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砍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楼上一位身着藏蓝色中山装的老头,把自己蜷缩在一把破旧的黑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里的热闹,中山装的衣角已经被汗渍浸染得透亮。这是爷爷的日常。任凭窗外是四季交替,还是日升月落,他始终如雕塑般坐在那儿,静止。
这是近五年我对爷爷的主要印象。原来,这椅子是我特意买给奶奶的,她老了,眼神不好,但十分喜欢看电视,这应该是她腿脚不便后新养成的爱好。每次看见她搬个小马扎蹲坐在电视机前时,我都十分心疼,于是便央求爸爸给奶奶买个舒服的椅子。
这把皮椅大约是2010年我和爸爸一起挑选的。奶奶老了,室内一方狭小的空间就是她所有的活动范围。有时她从阳台往下看,看马路上流动的车子,看楼下的小脚老太太买了什么菜,看一层商户家鱼池里活蹦乱跳的鱼,看对面遮挡住她视线的高楼。但这些“景色”都是有时效性的,太早太晚都看不到,幸好人类发明了电视机,可以享受其他的快乐。电视遥控器主要在爷爷手里,所以看新闻、看历史剧、抗日剧是常态。偶尔奶奶也挣扎一下,一把抢过遥控器偏选那种二百多集的台湾连续剧。
和爸爸到家具店,我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椅子,首先很轻,便于老人挪动;其次靠背角度适中,很舒适。当我把椅子拿回去时,奶奶先嗔怪我了一句“浪费这钱干什么。”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坐上去试试舒不舒服。从此,这椅子便成了奶奶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腿因长时间下垂会变得浮肿,因而揉腿、敲腿又成了奶奶最常做的动作。于是,我又帮奶奶拉来一个小凳子,把脚放在上面,抬高脚的位置,使血液更畅通些。奶奶会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坐在椅子上梳头发,看镜中满头白发的自己,顺便打趣地数一数仅存的黑发,还会坐在椅子上和我聊天。
她总会提到在连队的日子,我就陪着她一起回忆。那时我家所在的连队大概有五条长街,大家一户挨着一户依次排下去。因为一辈子都住在这,整个连队都是熟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十分热闹。夏日傍晚,趁着残存的光亮和凉爽的天气,大家聚在街边大柳树下嗑着瓜子、唠着家常,聊聊孩子、聊聊收成、聊聊前栋房子新过门的小媳妇在结婚那天新衣裳的布料。白日里干活虽然辛苦,但心里是十分快乐而踏实的。因为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生活,虽然一眼望得到头,但未来并不令人恐惧。后来,爷爷奶奶举家搬进团部,老邻居们也越搬越远,大家很久都见不到一面,变得生疏了。爷爷奶奶同样如此,需要重新适应这样的生活,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关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偶尔和楼上楼下的同龄人遇见了,便点点头微笑一下。大家年纪大了,听力都有些不尽如人意,所以大家都自觉地减少言语交流,多以肢体语言交流。自从搬到这里,雨天,脚上再也不会沾满了泥巴,脚上失去了那份厚重;晴天,再也不会被烈日烤得后背发烫,只有一丝凉意。可他们又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了儿女的笑脸,这时奶奶的眼神就复杂了起来。
爷爷听到奶奶的回忆,面部逐渐温和,可他仍然只是远远地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不曾参与我们的对话,谁让他孝顺的大孙女只给奶奶买皮椅子,而没有给爷爷买呢。
后来有一天,那个皮椅子上的人影不在了,只剩一抹孤零零的空气徘徊在电视机前。屋子里突然冒出来很多很多的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得令人头疼。爷爷还是坐在他的沙发上,盯着那个空了的位置发呆,眼神空洞。
不知哪天起,爷爷不再坐在沙发上了,而是坐在皮椅子上,可能是代替奶奶认真地去看着电视。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生硬地、直挺挺地。即便爷爷最近开始出现痴呆的征兆,不认识人了,不记得吃过饭了,不记得家地址了,但始终坐在皮椅子上。
谁能想到,一把椅子把两个人变成了一份深情,谁又能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变成了照片上的微笑剪影。爷爷的思念被锁在了这个椅子上了,他的灵魂变成了一个孤单的灵魂,在没有尽头、没有方向的路上,形单影只。可他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他不能放弃自己,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以生的坚强支撑自己继续坚守这个家庭,给儿女以心灵的屏障,最后的港湾。
摇曳的光影中,一位老人安安静静坐在皮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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