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我终于明白,父亲用他的离去,在慢慢告诉我,人要学会忘记悲伤,好好生活下去。如果父亲在我身上存有私心,便是——只要我活着,他也就活着。为了我——父亲最小的儿子,在他的身后不被生活毁掉,他留下了他引以为傲的财富——不愿意穿新鞋、离不开粥和面条,不太接受新鲜玩意,还有这一身淌过我半生的血液。
父亲死后的一年冬天,我坐在窗前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一个人说着醉话,突然,母亲战战兢兢走过来说,你怎么用你爸的声音在说话。
如果父亲有幸看到我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不经意地扭过头去——他每次大发雷霆前会先扭过头。再转过头来时,他已经是另一个人,或者说,另外一个父亲。最初的几年,我极力想回到父亲与我共同消磨的那些时间里,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我越是寻找,它们消失得越快,以致后来,我需要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照片,离开一会儿,然后回来,再离开,如此良久,我才能拼凑出父亲的表情、声调、手势,以及皱纹里的每一粒尘埃。我们就这样,由陌生人成为父子,经历一场人世之后,又从父子重新变得陌生。
如果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忽然想起某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又死去了一回?在儿子眼中,没有一个父亲会像时钟那样一刻一刻衰老,父亲在儿子无所不能的年纪里,将于一夜之间忽然老去。
每一种生活都是无辜的,父亲选择了一种最艰难的方式。母亲说,他年轻的时候愿意讲故事,说他小时候在泰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南坡看果树,后来和他的孪生兄弟,也就是我的二叔,一前一后跟着他们的父亲,一路走到东北。喝多了就讲,年年讲,每次的情节都不太一样,添个孩子便要从头再讲一遍,仿佛只是怕自己忘掉,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失去了兴趣,他刚一开头,便借故悄悄远离。等到我出现,他的年龄渐老,大概连他自己对此也失去了兴趣,没有按惯例一遍又一遍讲给我。
我对他的那些故事知之甚少,包括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所了解的父亲的从前,大都来源于几位心不在焉的哥哥姐姐,他们零零碎碎地和我说起父亲,每个人说的不尽相同,最离谱的是四姐。有一天,她正从一个花书包里往外掏课本,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知道吗,咱爸是地下党,他根本不是去走亲戚了,是逃跑了。我在兄弟姐妹记忆中搜集父亲的过往,结果发现不是一个人,仿佛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
一个秋天,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曾经停放父亲棺柩的木屋垛满了陈年的木柴,一部分木柴已经被烧掉,余烬犹温,许多身影和话语仿佛还活在这些无所栖息的灰烬中,我一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光就隐藏在这些被风吹散的无数灰尘中。阳光从檐角倾泻而来,漫过我的身体。我忽然觉得,仿佛有人悄无声息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头七”这天,儿女们一个跟着一个,默无声息地爬去山上。每个人背负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仿佛一群失去家园落荒而逃的孩子。按照习俗,我们要在父亲坟前将他生前穿过的衣物统统烧掉。这样,他在那头尽数收悉,捡起自己喜欢的、习惯的、穿着舒服的套上,黄纸燃起熊熊的焚烧仪式,那些还裹着他身上气味的衣服被扔进火堆。他冬天上山拉柴时穿的黑色油面棉袄烧得最快,在大火中燃烧的样子如此像他,仿佛他还活着。那件棉袄与世界上其他的棉袄无所异处,但只要父亲穿上,仿佛从他身体长出来一般,等到后来的人在路上遇到他,会很容易认出他,不致擦肩而过。
大火中,我发现,父亲的许多衣服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一双破旧不堪的皮鞋,如果不是二哥把它摆在我的面前,我几乎已经遗忘那是我穿过的第一双皮鞋。这是父亲买来准备秋后去乡里开表彰会时蹬上的,他大概厌恶新鞋子太硬,板脚,扭头见我的脚掌俨然长到可以撑起这双鞋,便让我穿几天。这双鞋给过一个少年虚伪的尊严。如今,它在烈火中挣扎,扭曲变形,渐渐变得毫无原来的模样,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仿佛走完一生路途之后,发出最后一声疲惫而无奈的叹息。看着一双鞋从崭新到破旧,直至彻底消失;看着片片雪花落在手心,冰冷一点点渗进掌纹,像菊菜从春天绽开又从秋天松开了拳头,我觉得我的一部分生命已随之而去。
我们只好缘止于此。
一个人在世上竭尽全力走了一遭,然后,来不及回首自己烟波浩渺的一生,便连同他的衣物一起,灰飞烟灭音讯全无。一个父亲,或者一代父辈,大概都是一部悬疑之书,任谁也无法将其所历一生榫卯相接、严丝合缝地复原起来。况且,这件事本身也毫无意义。只是到了五十岁这一年,无论做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我的脑袋里总是莫名其妙地将之与父亲、与父亲的那个时代相连,仿佛我正在迈进与他一样苦行僧的生活。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疼痛不已,谁也不知道他疼在哪里,仿佛一种只有他能听得到的无时不在的咒语在他身体里翻腾,他面目狰狞。我坐在他旁边,感到无辜又无奈。疼痛令他忽略了留存于世他无比珍视的东西,他对人间已厌恶至极。即便三岁龄的孙子嬉戏于他羸弱的身躯之侧,极尽讨好之能事,他疲惫的脸庞也毫无眷恋之色。他去意已决。他用乞丐一样的眼神瞅着我们,央求再给他注射一支杜冷丁,他知道那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粮食。二姐听话地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用牙签在他皮囊袋的胳膊上扎一下,他在暂短的梦境中享受他骄傲的过往。十五年后,我在父亲的时间外面,断断续续地拾起与他有关的碎片,像在寻找那把破解一道方程式的钥匙,一步一步想接近他,想证明父亲的命运与我的关系,探寻消失与未来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气若游丝却不曾中断的逻辑。
未曾想到,我拼凑起的全是父亲的疼痛。我一字一字把他的胃剥开,在他疼痛的所在之处,一次一次种上小麦,栽上瓜苗。只要我心里的土地还长着粮食,他就永远疼着,疼给我看,疼给他跪下来亲吻过的这片土地看,疼给这个世界看。
我把他挂起来,他还在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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