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赛琳娜·黑斯廷斯的《毛姆传》、查理·哥汉的《高更传》和周时奋的《梵高画传》摆在我的床头。我每天下班后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与这几本书为伴。顺序是先传记，后小说。即使在我读完传记，做足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月亮和六便士》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人性善的对立面

——萨默塞特·毛姆与他的《月亮和六便士》

思特里克兰德和高更，哪个更能被接受？

　　《月亮和六便士》写得足够大胆，作者毛姆以法国杰出“后期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活为蓝本，讲述了一位画家的艺术人生。高更与书中那位艺术家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和高更一样，思特里克兰德也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证券经纪人，有老婆孩子，但他为了追求艺术自由抛家舍业，甘愿去过穷困潦倒的生活。高更深受梅毒和毒瘾之苦，最终死于心脏病发作，思特里克兰德则死于麻风病。毛姆讲述这个故事时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这个没有名字的“我”只是一个小角色，主要功能是观察和评论。书中那个年轻的小说家非常接近毛姆本人，年轻、自负、冷幽默，带着一丝令人愉快的“毒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资助他，这个钱财有限的普通女人有成为一名文学女主人的野心。她在阿施里花园沙龙里遇到了身为证券经纪人的丈夫，一个高大魁梧、无趣无味的人。他平时读《笨拙》和《体育时间》杂志，壁炉架挂着一幅莉莉·兰特里的画像。但令所有人震惊的是，他突然抛弃家庭去巴黎当了一名穷艺术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向故事的讲述者求助。

　　讲述者来到巴黎后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和他在伦敦认识的那个男人截然不同，他无情、暴戾、我行我素地走在追求艺术的路上，对抛在身后的生活不再抱有丝毫兴趣。

　　讲述者在巴黎有位艺术家朋友，戴尔克·施特略夫，一个愚蠢的男人、蹩脚的画家，但他秉性仁慈，为人慷慨。正如身无分文的高更得到他的朋友埃米尔·舒芬尼克尔无微不至的照顾，却用勾引朋友之妻加以报答，思特里克兰德以更加出格的方式背叛了施特略夫，带着勃朗什·施特略夫私奔了。思特里克兰德最终抛弃了勃朗什，绝望的勃朗什选择了自杀。讲述者随后在巴黎遇到了思特里克兰德，但后者对勃朗什的话题漠不关心。他还是说服了思特里克兰德允许他进入自己的画室。

　　小说的后半部，讲述者再也没有见过思特里克兰德，而是从别人的讲述中得知了他的情况。思特里克兰德在南太平洋群岛塔希提小岛跟一个当地女孩爱塔生活在一起，创作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辉煌画作。然而在他患麻风病弥留之际，嘱咐爱塔焚毁了小屋连同那幅杰作。

　　小说结尾是一个令人倒胃口的场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靠卖丈夫的画过上了舒服的日子，而她的房间却挂着几张思特里克兰德画作的彩色复制品。她在丈夫的背叛和死亡中，迎来了作为女人的“小资”与“优雅”。

　　但愿高更的妻子不要看到小说中毛姆如此尖刻地描写画家的妻子，否则连读者也会脸红。

永无休止的争论，成就和人性哪个更重要？

　　月亮和六便士，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小说名。月亮代表理想、美好等精神，相当于我们常说的“诗和远方”；六便士代表物质和世俗，可类比为“眼前的苟且”。但为什么是六便士，而不是五便士或其他数字？这是由于当时英国货币体制，除了英镑为基本单位外，还有辅币——先令和便士。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因此，六便士恰好是半个先令，也就是“半毛钱”。以“半个先令”来代表世俗社会，非常具有讽刺意味。

　　小说对人性做了毫不掩饰，甚至露骨的大起底：“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仁慈、仇恨与热爱，是可以并存在同一颗心灵里的。”毛姆的观点，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献身艺术真的需要极端的人格吗？

　　小说中，身为画家的思特里克兰德无疑具备了超乎寻常的艺术天赋，但他也有着令人生厌的自私与冷血。我摘录了他与讲述者的对话片段。

　　讲述者：“她(思特里克兰德的妻子)究竟做了什么，让你那样的对待她？”

　　“什么也没有。”

　　“撇开别的不说，你总不能一个子儿不留，就把一个女人打发掉吧。”

　　“为什么不能？”

　　“她将如何生活呢？”

　　“我已经养了她十七年。为什么她不能改变一下，来自己养活自己呢？”

　　……

　　“你不想成名吗？那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情。”

　　“幼稚。当你毫不在乎某个人对你的看法时，你如何又会在乎众人的看法呢？”

　　对于勃朗什，他的自私变得更为露骨：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

　　……

　　而思特里克兰德的妻子更多抱怨丈夫离开使她没有了生活的依靠，她明明憎恨思特里克兰德，却对客人们说：“每天能欣赏这些画，实在是很大的乐趣。”

　　除去面具，我们看到更加生动的嘴脸。

　　这就是人性善的对立面：自私、卑鄙与残忍。思特里克兰德与塞尚、梵高是同一个时代的杰出画家，但在紧要关头所表现出的人性却大相径庭。梵高早年在矿区传教，与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一生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悲天悯人，宁愿割掉自己的耳朵，宁愿开枪自杀，也不愿去伤害别人。他说：“虽然我又病又疯，却仍不失去对人类的爱。”我完全趋同梵高的人性取向，无法理解靠特立独行的冷血去塑造艺术人生，更不能接受一边能写出“黑夜给我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一边挥刀砍杀结发妻子的顾城。人的行为可以有多重解释，但扭曲的人性无法成就永恒的艺术，就像人物原型高更，虽然有着辉煌的艺术成就，但他永远是人性与艺术的“污点证人”。

作家毛姆，人生和作品哪个更精彩？

　　众多评论认为，毛姆的人生比他的作品更精彩。我对这个观点持谨慎的赞同。相对而言，我更欣赏他的作品。

　　毛姆1874年出生于律师家庭，父母早亡，由伯父抚养成人。大学时期接触过戏曲，毕业后做过会计、医生，后来弃医从文，专职写作。他一生信奉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他英俊帅气、风流倜傥，爱女人也爱男人。从少年时起，总有一些不愿透露的关于他个人及事业的私密之事。同性性行为违法时，他是一名同性恋者，和他的男性助手一起生活旅游写作，妻子不堪忍受离婚；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战后被视为英雄；由于口吃，他与现实世界进一步疏远，让他比常人具有更多的生活体验和理解，并使他在异常痛苦中极其敏感。

　　作为一名作家，他被自己虚构的人物簇拥着。在九十多年漫长人生中的一半时间里，他一直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他的作品标志就是冷静、客观和深刻地剖析与解读人性的弱点，笔下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道貌岸然、装腔作势、苦与恶、贫与病，都无情地嘲弄、讽刺了当时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畸形关系、上流社会的荒淫无度以及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导致了人们对美好世界的幻想破灭，让人们从他的小说中亲身领略、目睹了社会的罪恶、人性的丑恶及命运的不公和劫难。他共写了长篇小说二十部，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剧本三十个，代表作品有：戏剧《圈子》，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面纱》《月亮和六便士》《刀锋》《寻欢作乐》，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卡苏里纳树》《阿金》等。另有游记、回忆录、文艺评论多种。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他在书里写道：“我总感觉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不大对劲儿。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它井然有序的幸福。”

　　1955年，81岁的毛姆在接受一家报纸采访时被问到是否愿意出一本传记。他说：“不，不，不愿意，这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现代作家的生活本身就是无趣的……我的生活注定乏味，我可不想与乏味的生活联系到一块儿。”一向“毒舌”的毛姆终于露了底：艺术家的生活可能不真诚，但创作一定是真诚的；作品可能是乏味的，但生活一定不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