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万年来,它就这样追随着人类脚步,繁衍着,生长着,并成为它立命的条件和生命历程的初心与信仰。
我们熟悉的草木大多味苦,比如杨树叶、柳树叶、丁香叶等。但更苦的应该是黄连,那也许是一种苦中之苦,不然,就不会有“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这句歇后语。苦苦菜却不然,它的苦是一种有所拿捏、有所节制的苦:既苦口,也爽口,且无毒。苦苦菜由此成就了自己,成为了食物,堂而皇之地走上了餐桌。至于它富含诸多营养成分,只是现在的说法。据说,当年红军长征时,常常以苦苦菜充饥,苦苦菜就有了“长征菜”之称。这不得不令人感慨,小小苦苦菜,确曾喂养了中国伟大的革命呢!
吃苦苦菜,自古成习。《诗经》有云:“采苦采苦,首阳之下”,其中,所采之“苦”即为苦苦菜;《诗经》还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之句,所谓“荼”,亦指苦苦菜。由此看来,敢吃苦,善吃苦,并以苦为甘,原是咱中国人基因里的一种品质,一种宗传。现在,你尽可以说“吃的是一种情趣,一种记忆,一种文化”,但千百年来,其中滋味,又怎一个苦字了得?别说穷苦日子吃野菜,饥馑难挨的年景连树叶、树皮不也曾被吃光过吗?
苦苦菜通常生长于田野、路旁、村舍附近,就像燕子和麻雀,是一种与人类非常亲近的生物。这让我想到了胡枝子。日本植物历史学家中尾佐助曾说:“胡枝子不属于原生林植物,是原生态破坏后的二次林中很显眼的植物。”苦苦菜也总显眼于人工施作过的地方,会不会也属那类植物?除此之外,它对生长环境倒无其他更多奢求。它耐热又耐寒,无论气候凉热,大江南北均可生长;它抗涝又抗旱,不管泽畔坡岗,水浸日灼都不怕;它适于各处土壤,无论田间、垄头,也不管路旁、遗墟,对所根植的泥土,从不喜肥嫌瘠,总能乐得其所,勃勃生长。既然有着强大生命力,又为何不愿去人迹未至的地方?难道在物种诞生之时就与人类结缘,铭定了这种基因记忆;还是在漫长的自然选择中才形成了这种生物学特征?千万年来,它就这样追随着人类脚步,繁衍着,生长着,并成为它立命的条件和生命历程的初心与信仰。
2.它什么也不说,只管举着一朵金黄灿烂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就像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
对于苦苦菜的记忆,更多来自于小时候。那时,家里孩子多,个个能吃,口粮不足,常以野菜填充,常吃的就是苦苦菜,但很少以菜肴上桌,多以饭食入口。比如,将苦苦菜洗净后,撒入少许碾碎的盐粒拌匀,再撒入面粉搅拌,倒在铺着笼布的锅箅子上,像蒸馒头一样蒸熟,便可饭菜同食了;还可在发酵好的面粉或玉米面中,将其剁碎后掺入、揉匀,揪出一个菜团子,在蘸了水的两手间颠来倒去三两下,就成了两头尖短、中间粗胖的海豚状,然后盖锅蒸熟,这便是母亲拿手的“菜萁馏”;而最常规、最简单的吃法,就是将洗净的苦苦菜直接扔进正在熬粥的锅里,待米烂菜熟,再撒入少许盐粒,即可盛入碗中,这就是菜粥,苦溜溜、咸滋滋地,还算适口。但连吃几顿,免不了就有牢骚,这时,母亲就会说,苦苦菜可是好东西呢,败火。
那时候,挖苦苦菜是我和弟弟放学后的课外课。当然,苦苦菜并非每天都进入饭食,主要还是为了养猪。对于我和弟弟,苦的并非吃苦苦菜,而是挖苦苦菜的过程。期间,蚊虫的叮咬,露水的浸淫,风雨的鞭笞,皆为寻常。那天,我俩在一片广袤的豆地里挖苦苦菜。太阳在泼火,空气在燃烧,两个刚刚剃得精光的脑瓜壳在一望无际的豆地里游移着,起伏着。打湿菜叶的,不是露水,是汗珠。晚上,头皮针扎似地疼,手指一按便是一个坑,这才察觉整个脑袋竟肿胀出一圈。
苦苦菜虽苦,但无论哪种吃法,均未觉得苦不堪言,就像家家过的日子,平常也平淡,平实而平贱。所以说,苦若成为多数人的日常,也便苦在其中,无所谓苦了。反过来就是说,苦与甜是对比出来的。这叫我想“忆苦思甜”,其中有个环节叫做吃“忆苦思甜”饭。这饭是用苦苦菜和麦麸子熬成的稀粥,又苦又糙,粗粝剌嗓,但可咽下。饭前会上,我家前栋房的段奶奶在痛诉革命家史时,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咱穷苦人的日子比黄连还要苦呀!我这才知道,苦苦菜虽苦,但远不如黄连。我们这里没有黄连,否则,尽管苦苦菜以苦为名,投身忆苦饭这种水深火热的苦差事,八成轮不到它,或许就是黄连。可黄连究竟有多苦?我只能想象。
后来吃过黄连素药片,才判定它一定是苦到极致,苦得让人不堪忍受,这才将其包裹在一层糖衣里,不等糖衣溶尽,那苦已咽到肚子里。可见,无论其苦何其苦,只要咽进肚里,那就不再是苦了。如此看来,肚子真的伟大,不管是能撑船的宰相肚子,还是只装粗茶淡饭的草民肚子,再苦的苦,都能装下。即便装得满满一肚子苦水,也总能以倾诉的方式从嘴里倒出来,就像段奶奶。倒出来便渗入泥土,再被黄连、苦苦菜、婆婆丁们一点一滴地吸敛起来;或者蒸发成空气,被风带入林中,交给树叶收藏;或者被雨水冲进河沟,最终汇入大海,凝结为盐。这样,肚里那些苦便空了。这是否从另一个方面告诉我们,诸如苦苦菜的苦,黄连的苦,并非真苦;苦大莫过于心苦,它讲不出、道(倒)不来,像一罐子不知靶向的黏稠汤药憋在你心窝子里一任心火煎熬着。这才是真苦!可真苦又能怎样?苦苦菜身子里装的全是苦,可它什么也不说,只管举着一朵金黄灿烂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就像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照耀着自己,也照耀着身边的方寸世界。
有的人也和苦苦菜一样,心中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是披一身衣装,现一张笑脸,将那苦遮挡了起来。心中的苦,只能自己煎熬着,也许终于熬成了一副祛除心病的良药,也许最终熬成了药死自己的毒剂。但无论如何,他却不能把心掏出来,双手捧着,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不仅苦苦菜及黄连类的众多草木是苦的收敛者、苦的宿主,人也是。
3.她终于走进了自己最终的宿命,又或许走进了她早就渴望着的一片开满苦菜花的原野
南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在其《山居图》中云:二箭殊叶,四苦齐味。自注:青苦、白苦、紫苦、黄苦。是说苦笋外壳虽然颜色不同,但苦味是一样的。广而推之,草木不论目、科、族、属之分,人类也无论民族、语言、肤色、宗教之别。苦,却是无一躲去的,只要活着,必在苦中。只不过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说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就是说,人在世间,各有各苦。有的苦,舌头知道,身子骨儿知道;有的苦,却只能由心来品尝,来苦挨。
野生植物虽多富苦味,程度却各异,这就让很多草木没能背负一个苦名声。它们之所以历经千年万年的进化,在风里、雨里、阳光里、泥土中,一点一点地吸纳,一丝一丝地收敛,并将其蕴含在自己身子里,收藏在自己源远不尽的血脉和基因里,就是因面对严酷的自然选择,面对无情的鸟啄兽咬,它们学会了拒绝,学会了自保。与之相反,经过人类驯化的蔬菜及水果,它们却清脆香甜,非常适口。但有的还是带有未被完全驯化的野性,就像胎记一样铭记在生命某处。比如,香瓜和黄瓜,越是接近蒂把处,越是苦得厉害,但仅仅只是它生命体极小的一部分了。
许是苦让前人吃尽了,现在苦已很少,人们只能自找苦吃,开始钟情于野菜。面对这种寻苦需求,野菜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人工种植模式:苦苦菜、婆婆丁等竟成为一种绿色保健食品,且价格不菲,“吃苦”,已然成为一种时尚。我便想,植物的生长繁衍一旦被人工介入,它还是它吗?多年以后,我们可能就会思忖:苦苦菜,你还苦吗?
苦苦菜还是一味药材,功能主治为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主肠炎、痢疾、咽喉肿痛等。这叫我忽然想起老人讲过的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个乡间郎中,在走乡串村途中,看到路上有点点血迹,再远看,有一支送葬队伍前行着。赶去一问,说是夫人难产大出血而亡。郎中说,既然还在流血,或许一息尚存,何不让我一探。开棺后,郎中遂取药箱中苦苦菜汁液为其灌服。良许,这夫人竟奇迹般复活了。传说归传说,但苦苦菜汁液的止血作用我是切身领教过的。小时候手割破了,大人掐一把苦苦菜,将其汁液敷于创口,很快就止住了出血,且不会发炎感染。所以,苦苦菜的药用价值,定是千真万确的,只不过传说中的功效被夸张了、神化了。也难怪,古时候,在面对病魔肆虐、无助又无奈的状况下,人们多么渴盼有许许多多的神奇良药,有一个个妙手可以回春的神医呀!
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艳梅,她一直病病歪歪的,好像患的是肺结核,一直在吃药,又好像一直在硬挺着。一天,我挖苦苦菜回来,经过她家门前,她正坐在母亲怀里晒太阳,脑袋无力地靠在母亲的胸前。见我路过,她侧仰着脸,对母亲说了什么,她的母亲便招呼我走过去,在我菜筐里掐出一朵娇黄的苦菜花,插在了艳梅头上,她本就红晕的脸蛋,即刻绽放成了一朵羞涩的花儿。记忆中,艳梅那刻的笑,虽然短暂,却从来没有那么灿烂过。可过了没几日,艳梅却走了。她终于走进了自己最终的宿命,又或许走进了她早就渴望着的一片开满苦菜花的原野。
无端地又想到了冯德英先生的《苦菜花》,想起书中的嫚子。日本侵略者为获知兵工厂的下落,对母亲百般折磨,终无所获,便恶毒地将母亲的小女嫚子挟持到监狱,并让母亲亲眼目睹着给嫚子灌辣椒水,折断手指,企图让母亲屈服。嫚子奄奄一息,“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地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都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色的了!”诚然,嫚子的死与艳梅的死绝不可类比:一个是在抗战时期被敌人残暴折磨而死,一个是在和平年代因病不治而亡。可无论怎样,却都是一种凄婉的苦痛。
4.痛苦并不可怕,它往往成为一种财富,支撑你扛起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
人的一生,“苦”的感觉恐怕是况味最复杂、内涵最丰富的。梁启超先生曾说过,人生最苦,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身上背负着一种未来的责任。甜,固然可以给人以愉悦,但那往往只是一时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热衷于吃甜。凡成长、成熟的人,更乐于咀嚼、品味苦中的真味。痛苦并不可怕,它往往成为一种财富,支撑你扛起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走向人生的终点。如能看淡些,达观些,便就应了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伤悲/不要心急/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德国著名哲学家亚瑟·叔本华在其《论痛苦与意志的煎熬》中就曾写道:“一切生命,在其本质上皆为痛苦。”“一个人越具超凡的智慧,越有清晰的认识,他就越痛苦。”“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之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趁机而入。”
我不懂哲学。对于苦,我更倾向于它的文化内蕴。央视曾连续播出《舌尖上的中国》,将中国的吃文化展现得既洋洋大观,又无微不至:吃遍山南海北、江河湖海、家禽家畜、千草百菜,吃出千技百艺,只未看到吃“苦”纳入节目内容。“苦”虽算不得美食,但吃苦还真就是咱中国人最本真、最擅长的本事,并对吃苦有着深刻独到的理解和认识,这才有了“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的俗话,有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有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论断。到汉语词典里去看看吧,就一苦字组成的词组或成语,就不下数百之多。比如,苦恨、苦果、苦海;又如,苦差事、苦肉计、苦活儿;还有苦口婆心、苦中作乐、苦思冥想等等,实在是不胜枚举。在其语义中,我们不难读到人生的本质,世界的本质,万千事物的本质。我不懂外语,不知道外语对苦是如何形成语义,又是如何释义表达的;但汉语对苦的理解与体察、涵盖与表述中的那种深刻与生动,那种宏大与细微,那种繁翰与切情,实在叫人震撼。但若将“苦”看做一种文化,它又绝非几百或几千字词所能完全表达的,因为文化往往又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只能用你的心去观照。
假如谁还说苦,那就劝他去想想吧:苦苦菜苦不苦,黄连苦不苦,冰山雪莲苦不苦,沙漠胡杨苦不苦,盐碱地里的怪柳、红树、白蜡、女贞苦不苦?可怪柳依然在搞怪,红树依然红红火火,白蜡一直都清清白白,女贞更是始终坚守着自己矢志不渝的节操。它们全都这样艰苦却坚韧地、痛苦并快乐地活着。活着就是价值,活着就是希望,活着才有未来!
既然苦是生命的固然属性,那就像苦苦菜一样苦着吧,且像它那样以苦立身,苦得其所;与人为善,初心不改;举一朵金黄、灿烂、馨香的微笑,在阳光下,在煦风中,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与百草千树一起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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