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触景生情的思维定式,一看见冰雪,就想起了当年寒风刺骨时那个在房顶移动的身影。
小时候,我对不起眼儿的父亲没什么特别印象。一九七二年,我家从南下坎搬进了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一栋平房八户,红砖红瓦,独门独院。房子都是一样的。到了冬季,尤其是晨曦初现,炊烟袅袅升起,白的像雾,黑的像云,思绪像一条透明的飘带随风摇摆,给了年少的我童话般的憧憬和向往。
入冬以后,寒流频袭,昼夜温差大,每家的烟筒口都会挂上一圈一圈冰溜,越挂烟筒的内径越小,烟道不顺产生回流,烟便从炕角、火墙、炕沿缝肆无忌惮钻出来,弄得家家户户“狼烟四起”,十冬腊月不得不开窗开门进行排放。
那是一个大人上班孩子上学的日子,父亲拎着锤子和铁铲,架个木梯子一个人爬上了房。没有风,没有雪,天是干冷的,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父亲爬梯子时,我分明听见棉裤也嘎巴嘎巴响,好像要折了一样。我目睹了父亲敲烟筒的整个过程。
由于雪滑,人站在有斜坡的瓦上不敢直立行走,只能跪着匍匐前行,手和膝盖并用,一点点挪到烟筒根下,再站起来清理烟筒上下的积雪积冰。有的扫,有的铲,有的敲,有的震。每一步都加了十二分小心,防止冰溜掉进烟筒里。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一跐一滑,非常危险。绵手闷子干活不得手,父亲只戴一副单层帆布手套,敲几分钟手就不好使了,不时蹲在烟筒根下把手插进袖筒暖和一会儿,等手温舒缓些站起来再敲。敲一个烟筒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我惊奇地发现,我家的烟筒敲完了,父亲又爬到了另一家。一样的步骤,一样的动作,只是肢体笨拙了,爬行的速度变慢了,那个移动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把一栋房八个烟筒全部清理干净,父亲才像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跪着匍匐返回,一点点挪到我家的房顶,僵硬的身体顺梯子滑下来,一个趔趄险些翻倒在地。父亲爬起来,先不急着回屋,在手上不停哈气,连拍腿带跺脚,把冰凉麻木的双腿活动开,站在地下把八个烟筒逐一审视一遍,看一个点一下头,像雕刻家在欣赏自己的冰雕作品。
父亲做这些事情,一开始没人知道,偶尔有人看见房顶上敲烟筒还以为是房产部门派来的呢。直到第三年,父亲给老高家敲烟筒,一不小心把一块冰溜掉进烟筒里把炕道堵了,才引起房主的注意。好心办了坏事,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向晚一辈的高家夫妇再三道歉,还主动替人家掏了烟筒根儿,小两口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消息像小轻雪一样飘起来,邻居都知道了,从此,每年春节前父亲敲烟筒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休班在家的大人都站在院子里看,帮忙扶一下梯子或递个工具啥的,完事了死活让到屋里喝杯热茶。
父亲是一九八六年因病去世的。
白雪皑皑的季节,父亲敲了十三年烟筒。直到病逝的前一年再也爬不上梯子了,那悬在半空缓慢移动的身影才逐渐消失在乡邻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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