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冬天一来,北方乡村几乎家家的炕上都要摆放一个泥火盆。
奶奶是制作泥火盆的高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民间艺人——制作泥火盆的艺人。制作泥火盆看起来很简单,可要制作出一个完美的泥火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在十月去河边挖上等的黄土,所谓上等的黄土就是黄土里不掺杂质,要黄而柔软,黏性强而有韧性。黄土掺上水和成黄泥要堆放在屋地中央,放上几天几夜,直到“生黄泥”变成“熟黄泥”。似乎黄泥也有着野性,也要熬一熬它的性子,熬温顺了,才听任人的摆弄似的。黄泥放得差不多了,奶奶才开始做泥火盆。
奶奶做泥火盆很精细,一夜间只能做三四个。奶奶先做出泥火盆的模型,然后用手拍,用刀片刮,用玻璃瓶子擀……一系列流程后,一堆黄泥在奶奶手里就变成了外表溜光锃亮的泥火盆。泥火盆还有两个“耳朵”,耳朵不单纯是为了装饰,而是泥火盆的抓手,端起来方便。
奶奶做的泥火盆,结实耐用,从不裂璺,也不脱皮掉渣。里面装满烧饭后从灶坑里扒出的火,黄色的泥火盆渐渐被火烤得变了颜色,用手一敲嗡嗡地响。可谓“真金不怕火炼”,只要不摔碎,用上三五年不成问题。
泥火盆不但冬季用得着,夏季也用得着。
夏季泥火盆底铺层柔软的草,草上放一枚或两枚鸡蛋,放在外屋角落里,就成了引诱母鸡下蛋的鸡窝;草上放二十几枚鸡蛋,鸡蛋上趴个红着脸的老母鸡,被摆在了炕梢或炕头,泥火盆就成了孵化小鸡的摇篮。
冬季泥火盆不但是来人时候待客的工具,还是联系乡里乡亲的纽带。
北方的冬天很冷,尤其乡村更冷。家家户户都是泥巴墙茅草屋,外面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呜呜地响,屋内房梁上挂着的小柳筐直悠荡……白霜一夜间就挂满了窗玻璃,玻璃上童话般长出了白色的树、白马、白云、白胡子老头……北面墙的西北角最先星星点点结了霜,星星点点的霜最后像赖皮的爬蔓植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就很耀眼地爬满了半面墙。
早饭或晚饭后,无所事事的东邻西舍来奶奶家串门。泥火盆就摆放在南炕的炕沿边上,串门的人一进屋就伸着双手直奔泥火盆说,这鬼天气真冷啊,能冻掉下巴!
进来一个串门的,奶奶就赶紧招呼,快坐火盆边上,烤烤火。
泥火盆成了乡村的舞台,被家长里短包围着——
“老王家的二小子正月初六结婚。”
“是吗?咋没告诉我信儿呢?”
“你家闺女过年都二十了,是吧?”
“我家闺女不急,要多留几年。”
“啥都能留,就闺女大了不中留。”
“信得过,我给你家闺女做媒人咋样?”
……
许多双手在火盆上手心手背地烤着,嘻嘻哈哈说笑着。有人用报纸卷支老粗的叶子烟,就着火盆里的火点着,不一会儿屋内便乌烟瘴气了。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洋溢着温暖,不知道是被火盆里的火烤的,还是被浓浓的乡情感染的。北墙上的白霜在不知不觉中,滴答滴答地融化了。
泥火盆上插着一把长柄烙铁,烙铁除了用来拨火,还能熨烫衣服。如果小孩不听话,大人就举起烧热的烙铁,吓唬说,再闹,再闹,信不信,一烙铁把你屁股烙煳了。有的小孩一吓唬就不闹了,有的哭得更厉害了。
趁奶奶不注意,我们用烙铁把几个土豆埋进火盆,土豆在火盆里烧着烧着就放了个热屁,一股灰尘从火盆里窜出来,暴露了我们埋在里面的土豆。奶奶装作生气的样子,在火盆的边沿上磕着烟袋说,火盆里这点火都被土豆的热屁给吹灭了,一群小馋猫!
奶奶磕完烟袋里的烟灰,在火盆里拔起烙铁,扒拉出烧熟的土豆说,快拿去吃,一会儿烧煳了。
我们在屋地中央抢烧熟的土豆吃,奶奶坐在火盆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笑呵呵地瞅着。
如果赶上阴天,窗户上的霜花不化,奶奶就用火盆里的烙铁去烙,霜花沾上热烙铁,刺啦刺啦一阵响,就化成了水。奶奶一烙铁烙上去,玻璃窗上就出现了一个透明的三角形——烙铁的形状。一个个三角形印在玻璃上,朦朦胧胧就能看见外面了。
有人从窗前走过,奶奶说,后街你二奶来了,西院你三婶来了,赵小子冻得鼻涕拉瞎的……
即使是大姑娘小媳妇,也喜欢围着泥火盆。她们围着泥火盆也拉家常,但手里不离活计,有的绣门帘,有的纳鞋底……扯不断的线头,就用火盆里的火烧断。
男人们虽然很少烤火盆,但男人也离不了泥火盆。火盆里煨上一壶酒,多方便;屋檐下揪几个红辣椒,在火盆里烧煳了,满屋子都是辣味和香味。就着烧煳的辣椒喝着温热的白酒,别提多滋润了。
如今乡村大多盖起了砖房,烧上了自制的锅炉和暖气。去谁家串门,主人会敲着炕沿或水泥炕面说,坐。坐在硬邦邦的炕沿上,却找不出几句要说的话。
人们开始干净起来,讲究起来。串门的少了。过去为了一句话吵得面红耳赤,吵完后依然围着泥火盆手心手背地烤着,泥火盆凝聚和温暖着人心;现在人们似乎都很忙碌,见面后点点头算打招呼,然后各奔东西。
奶奶离开后,最后一个泥火盆母亲一直用着。那年秋天,我回老家,无意中在仓房里发现了一个裂开的泥火盆。泥火盆和有些东西一样,一旦裂开了,就再也无法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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