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他喜爱的鱼池和小木屋。
今春,鱼池开的格外早,四月中旬就没有了冰,微风吹过,一道道均匀地细浪冲刷着岸边裸露的砂石,偶尔能看到几条小野生鱼从一个石缝中窜出,又钻进另一个石缝中。
小木屋、鱼池依旧,只是不见了父亲往日在鱼池忙忙碌碌的身影,枯萎的芦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小木屋紧紧锁着,一只小铁皮船被拖上岸,一切都是那么静。
父亲的性格非常开朗,人到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但与人谈得最多的是他最爱的两件事:一个是鱼池,另一个就是我的儿子、他最喜欢的小孙子了。
“我一定把这个鱼池搞得漂漂亮亮的。鱼池嘛,就得鱼多,再过两年,这里就是一个鱼库。这个鱼池是砂底,养出的鱼好吃,价就高。”
父亲跟谁都是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他的鱼池。
父亲是七年前来替我看鱼池的。他一生从事水文工作,退休之后,看到经营的鱼池没有人看守,就主动来帮我。七年间,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鱼池有了很大改观,鱼多了起来。他每年都用自己的退休金买大量鱼苗和饵料,七年多不放钓,夏天为了防止鱼鹰来吃鱼,还买了许多鞭炮。
小船在岸上,一条铁链和铁锚被锁连在了一起,钥匙只有父亲有。父亲离世以后,钥匙就没有了着落。没有办法,只能把铁锚一起装在船上。一点竹篙,小船轻轻地离开了岸边,风不大,只能听到竹篙扎到水底河卵石的声音,船头推起一朵朵浪花,不远处,惊动了一对来筑巢的野鸭,用力地拍动翅膀,飞起水面,呱呱地叫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顷刻间,鱼池又恢复了平静,枯黄的芦苇荡依旧发出沙沙响声。
小船来到了池塘中间,一篙下去,竟拔出了一条挂满铁锈的刺线。这是父亲在出院后到鱼池下的刺线,怕夜间来人偷鱼,这是最好的办法。
父亲的病一发现,就是癌症晚期。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当定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瞒过父亲,不让他知道病情,告诉医生不要对他讲,并把医生诊断书到复印社重新做了修改,把胆管癌改成了胆囊囊肿。医生说老爷子的精神不错,这对治疗很有帮助。
但到发药时,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就怕父亲看到了药品的说明,没办法,就到药店买了几盒保胆的药换了包装。听人说山核桃泡酒也管用,我又印了一些商标贴在了药瓶上……
住院没几天,爸爸就开始闹着回家,说自己没什么病,医院竟乱下药,在这里一天得花多少钱。再有他还一直惦念鱼池,我说不用怕,我已雇人看了,他听了更是不干了。
“这得花多少钱!”看得出来父亲非常生气。
拧不过父亲,开了一些药出了院,一到家他就到鱼池去了。
哥哥、姐姐、妹妹知道了,先是跟我闹一通,怨我把父亲接到鱼池,说这病就是在鱼池累的,我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们都不听,让我把鱼池卖掉。父亲知道后大骂了他们一顿,并说:“是我自己爱来的,我一辈子就爱在水边,爱打鱼,把鱼池卖了,那就是让我死得快了!”
后来他们再也不提卖鱼池的事了,怨我的话再也没有说过。
二
转眼已是树叶淡黄,每天去看父亲是我必做的一件事。远远地就看到鱼池的小屋,从烟囱里升起一缕白烟,走到小屋内,父亲正在补网。
看到我来,父亲依然是那副灿烂的笑脸,依然还是那么健谈。还没有等我问,父亲先说:“你拿的中药酒真好使,喝上之后,肚子就不那么胀了,就是晚上难熬一些,一到白天只要在鱼池,我在这里一忙,就哪也不痛了。”
难道偏方真的起到了作用,我心里泛起了嘀咕。
“你补网干什么?”我顺嘴问了一句。“是偷鱼的丢在这儿的,我给它补补以后你能用得上。”父亲很认真地说:“这回上省城看病,没有事我上渔具一条街去了一趟,那网真不错,真想买二三十片,等到鱼长大了的时候,好打出来卖钱呢!我还想买些秋片鱼苗,二三两一条的,多买点,放到池子里等到来年一喂,到秋天都得长大,今年小麦丰收还便宜,我打算买它几万斤。”父亲依然滔滔不绝地跟我说鱼池的未来规划。
我马上打断他,“别顾及那么多了,现在你先安心地养好你的病。”
父亲不耐烦地说:“我的病我知道没事,以前我让人给我算过,说我能活九十多岁呢!”接下来他又继续谈鱼池的宏伟蓝图。
再有话题,就是他的小孙子,“这小子错不了,以后真的考研究生或是出国留学那得不少钱,你能不能拿出来呀?”父亲每次见我都会这么问。
我都会笑着回答他:“这件事不是还早呢。”
每回想到这时,我总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会有多幸福,如果父亲没有得这种病,那么父亲的蓝图就一定会实现。
我依旧用竹篙撑着小船,在鱼池里漫无目的地漂着,心情非常沉重。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就有好几个买主上门来联系鱼池的事,定好今天中午就来鱼池谈价,父亲如地下有知,该有多伤心呀,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今早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父亲,真真切切。梦到他来到我的家门口,喊着我的小名,叫我快开门,说给我又焖了一锅热乎乎的鱼……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喊我的媳妇,“快给咱爸开门,咱爸又给咱送菜来了!”
“你又梦到咱爸了吧!”媳妇小声问我,我无语,只是两行泪珠已落到腮边。
我再也看不到父亲了,相见只能在梦中。
三
外边已是白雪皑皑,父亲总是看向窗外,对我们说春天来了有多好,我又能上鱼池了,一到鱼池我的病就好了,我浑身哪里也不疼,还笑着反问我们,“你说怪不怪?”
父亲在病重期间依然保持着那副灿烂的笑脸。春天终于来了,但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觉睡过去,脸上一副安详,没有留下什么话语。
我所盼望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小船渐渐地靠了岸。我把锚抛向岸边。我在岸上找了一块石头,心情无比沉重,钥匙没有了得把锁砸开。我仿佛看到父亲用异样的眼神在看着我。犹豫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来人是张叔,他骑摩托一溜烟地向我这驶来,并告诉我别砸。
张叔是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在父亲管理鱼池这几年,他始终陪着父亲在这里闲聊,特别是父亲手术后这一段日子里,他们老哥俩在一起聊的更多。
“孩子我这里有钥匙!”张叔一头汗,边说边从摩托车后边卸下来一大袋子东西。他看到我一头雾水,忙解释说:“你爸住院前,把这里的钥匙交给了我,让我照应着,听说你要出兑鱼池,我就马上把钥匙交给你。前一段你忙着办丧事,我就没来得及和你说。”
接着他打开袋子,里边装着一片片新网,他说:“这些网是你爸托人在哈尔滨买的,留给你用。”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要不他不会买这么多网的。”我有些遗憾地对张叔说。
“什么呀!傻孩子,你父亲是个明白人。”
“他什么不跟我聊呀!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他在省城医院偷着拿片子问过医生。他还说让我别跟你们说,他说这病没个治,有多少花多少,他不想给孩子留下欠账,尤其惦念的就是你,你在企业,效益不好,没有底子,他最喜欢你的小儿子,说他聪明、认学、仁义……”
“他这几年的工资都投入鱼池就是让你有个底,帮你一把。孩子要是能留学,这个鱼池兴许能用上,现在出手不值钱……”
推开父亲住过的小木屋,干净而又整齐,放着手电和简单的生活用具,仓库内堆满了成袋的鱼饵料……好像告诉我他一会儿还要来喂鱼。
我装满了一大盆鱼饵料,向鱼池边走去,学父亲样子,用力地把饵料向鱼池中挥洒下去……
这时已是正午,鱼池已能嗅到春天潮湿而又新鲜空气的味道,在朝阳坡的堤坝上,透过干枯的野草,隐隐可见地面冒出细细的嫩芽。
池水依旧是那么清,池塘边小木屋的烟囱里依旧冒出了一缕白烟,一只小船在微波荡起的池塘上轻轻摇曳。
我感觉老父亲没有走,他依旧生活在这鱼池,依旧生活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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