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忆饥饿,但是我应该回忆野菜。我能记住许多野菜的名字,是因为它们曾经哺育少小的我干干巴巴地成长,从春到秋给我苦森森的抚慰和绿蒿蒿的滋养。灰菜、苋菜、婆婆丁、黄花菜、曲麻菜、芦苇芽、柳蒿芽、猪毛菜、鸦葱、山蒜(小根蒜)、马蹄菜、车轱辘菜,它们的土名我老是不忘。
野菜们原本远离人的胃口,或者亲近牲畜的咀嚼与吞咽,或者在荒野里自生自灭。人们在饥肠辘辘中发现,它们能否定民不聊生这句成语。野菜,跟恩情似的,走到寻常百姓家的锅碗瓢盆里,满屋山野清香。大吞大咽,那都是雨露阳光啊。
灰菜有圆叶的,有尖叶的,叶上都有一层茸茸的灰。多少有点毒素吧,连续吃灰菜人就爱胖肿。挖来灰菜,把它洗净,开水一焯,凉水一拔,攥成团,蘸酱。别当菜吃,得当饭吃。而饭呢,一点稀粥或一块干粮,它们倒像是菜了。
苋菜也如灰菜吃法,还可细加工,比如把菜团剁成馅,用油盐搅和了,外面拍上薄薄的苞米面,上屉蒸。那是讲究人家的吃法。或者用它煮菜粥。总之,苋菜没有邪味,口感还筋道,是野菜中的上品。
开水焯了攥菜团的吃法,还适用于柳蒿芽、猪毛菜、车轱辘菜。柳蒿芽强烈的清香能吓人一跳。猪毛菜简直是菜质的肉。车轱辘菜似乎有些微苦,但是妈妈说它败火。
婆婆丁、曲麻菜、芦苇芽、鸦葱、小根蒜、马蹄菜就比较让人省心,洗净生吃就行。婆婆丁的清香,曲麻菜的微苦,小根蒜的辛辣,鸦葱的轻辣,马蹄菜的酸,真是百菜百味。山野奇妙,不尝不知道。
黄花菜自然是野菜中的极品,大人说过去宫廷里还吃黄花菜呢。三十年后人们吃黄花菜大概比皇上还讲究了,专采花骨朵儿。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童年,人很贪,别说花蕾花瓣,甚至连花秧花根都想吃。黄花菜竟然在那年月没绝种,多么硬实。听说大庆石油大会战时期,工人们每天粮食定量才五两,逼得当时的石油将帅组建了专门采摘黄花菜的队伍,号称黄花兵团。
吃,从草里发展到树上。杨树叶,一开春杨树叶刚刚伸展成金鱼大小的时候就采,不苦,还清香。等叶子长成那就没法吃了。榆树叶憨厚,一年四季愿啥时吃啥时吃,老是香甜滑溜。包榆叶团子、煮榆叶粥、烙榆叶饼,榆树是中国老百姓的面包树。尤其是榆树在春天里,满枝的榆树钱,让小孩们攀高枝,大把大把咀嚼吞咽。在挨饿的年代里,据说有的地方榆树都没有皮了。
我对上世纪六十年代吃野菜的事并非耿耿于怀,只是永远感到我欠大自然的情感债太多了。现在,婆婆丁、曲麻菜已经变成大棚里经济菜种了,但是苋菜、柳蒿芽、猪毛菜它们还没有,杨树叶、榆树叶也没有,就为它们感到不公。它们的味道和口感独特而美丽,应该把它们请到大棚里来,请到家庭餐桌上来,请到宴会上来。又一想,对野菜们来说,不被人吃只被畜牲吃也没什么不高贵,老是自生自灭也无所谓寂寞孤独。活着,世代连绵地活着,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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