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描绘的森林景色,常使我回想起在兴安岭上那段难忘的生活经历。画对面的墙上,相映成趣地挂着一对挺拔对称、形状优美的狍子角。这对狍子角,记载着我与一位鄂伦春猎手的交往过程和友谊。
那是1971年的春天,我上山下乡来到爱辉县边缘的一个林场,那里交通闭塞,人烟稀少。由于饲养马匹的人手不够,领导见我长得高大结实,便让我去帮忙。老马倌是个满族人,心宽体胖,待人和气。我帮他铡草、拌料,喂养马匹,清扫马棚,整天忙个不停。偶尔空闲的时候,老马倌总会唠叨:“老莫有些日子没来了。”“谁是老莫?”我忍不住问他,“哦,他是个出色的鄂伦春猎手!只要他来了,咱们就有肉吃了!”听到有肉吃,我口中的唾沫顿时增加了不少。不是我馋肉,而是这儿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人们把冬天储存的土豆、白菜都吃完了,种下去的菜子才刚发芽,这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别说是吃肉,连菜都吃不上,人们只能四处去找些野菜来调剂口味。虽然野菜又苦又涩难以下咽,但比起我们食堂长年供应的“世界名菜”——清水酱油汤强多了。
有天半夜,突然下起雨来。我给马匹添上夜草后,正准备熄灯睡觉,听到有人推门,“老马倌在吗?”随着这嘶哑的嗓音,门口露出一张黑红的脸,高突的颧骨,一对间距较大的细长眼睛分别嵌在扁平的鼻子两旁。只见他身上背着枪,腰间别着刀,40开外年纪,矮矮的个子,罗圈着双腿,浑身上下被雨淋得精湿,两条猎狗在主人身边不停地转来转去。“快进屋暖和暖和吧!”我赶紧跑出屋子,把他的马牵进马棚,随后打了盆热水送进屋。“你是上海知青?”他一面接过热水盆,一面打量着我。“是的,你就是老莫?还没吃饭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想起老马倌时常说起鄂伦春人爱喝酒,可这深更半夜的上哪去弄吃的呢?我只得把为自己准备的消夜——四只窝头、一碗酱油汤摆上了桌,又把一瓶托人从县城捎来准备过节喝的好酒玉泉大曲也拿了出来。他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忙碌,一边拿起酒瓶,用牙启掉瓶盖,就着窝头,慢条斯理地吃喝起来。等我一觉醒来,只见桌上剩下个空酒瓶和两只窝头,一碗酱油汤原封没动地仍在原处放着,他就这样走了。
有天傍晚,我正在遛马。老莫的身影从深山密林中出现了。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明天咱俩打狍子去!”说实话,我的枪法还算不错,曾打碎过十几个空酒瓶,打死过几只小家雀。打狍子,这可是头一回!后半夜,老莫推醒我,两人骑着马、挎着枪、带着狗,摸黑上路了。森林里寒气袭人,树叶上的露水像下小雨似的落在身上,冻得我一路上直打哆嗦。走到一条大山沟附近,天刚蒙蒙亮。老莫说每天凌晨,狍子要来此饮水,是狩猎的好时机。忽然,跑在前面的一条猎狗警觉地竖起耳朵,停住了脚步,紧张而又不安地注视着前方。老莫见状,飞身下马,支起枪架,还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嘭”的一声枪声响了,两条猎狗像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我俩也立刻策马上前,只见一头健壮的狍子倒在血泊中,蹬着腿,作最后的挣扎,两条狗正死死地咬住它的喉管不放。这家伙头上那对挺拔对称、形状优美的角,一下子吸引了我的视线,令我赞叹不已。老莫拔出刀,熟练地剖开它的肚子,掏出热乎乎的狍肝,分了一半给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的眼睛不好,吃点狍肝会好的!”边说边把另一半血淋淋的狍肝塞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看到这情景,我顿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吃吧,这生狍肝怎么往下咽?不吃吧,分明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按照习俗,鄂伦春猎手在猎获狍子后,一般从不会与他人分享狍肝,据说狍肝生吃能起到清火明目的作用。正因为老莫看重我,才破例分我一半,盛情难却啊!我只得横下心,闭上眼,把狍肝塞进嘴里,屏住呼吸一咬,呵!觉得还挺脆嫩的,但随即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封住了喉咙,令我作呕。想吐,又不能吐,只得硬着头皮强咽下肚,弄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老莫见我吞下了狍肝,竟高兴得拍手叫道:“够意思!大城市人也看得起我们鄂伦春民族!”为了民族的友谊,作为汉族代表的我,今天亲身体验了一次“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老莫利索地剥下狍子皮,砍下了带角的狍子头,把其余的内脏犒劳了两条猎狗,就手把狍子肉驮在马背上,我俩凯旋而归。
老马倌洗锅烧水,老莫把整个狍子分割成四大块,洗也不洗,等大锅水开,便把肉都扔进锅里。煮了一会儿,见水面刚开始翻花,就把肉捞在一个大盆里,随即抓了一大把矿盐,用煮肉的开水冲成一大碗盐水汤。再把肉端上桌,大海碗里倒满酒,一声吆喝“别客气!”便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只见手抓、刀割、热气腾腾,颇有梁山好汉之遗风。我拿刀割了一小块肉,一看,哟!里面还血淋淋的哪,这半生不熟的能吃吗?我想起方才吃生狍肝的一幕,胃中条件反射似的又要作呕,赶紧一口酒下肚,随后把肉蘸上盐水,凑到嘴边咬了一口,嗬,又嫩又鲜!比老马倌家里精工细作,油烹熘炒,嚼也嚼不动只能囫囵吞下肚的狍子肉好吃多了。
老莫边喝酒吃肉,边高声谈笑,不住地夸我看得起鄂伦春民族,没有大城市人的架子,并把那只带角的狍子头送给了我。这让一旁的老马倌羡慕得了不得,他对我说:“只有鄂伦春猎手最看重的朋友,才能得到这东西!”我乘兴拉起了手风琴,老莫跳起舞,老马倌和着乐曲,摇头晃脑地唱起鄂伦春民歌“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人一匹马,一人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遍野,打也打不尽……”
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对狍子角精心加工制成挂件,一直珍藏在身边,并随我一起回到了上海。这对狍子角不仅记载着我与一位鄂伦春猎手的交往和友谊,而且还告诉我这样一个人生哲理——只有尊重别人,理解别人,才能被别人所尊重,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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