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架屯西北角屯边上,有条西南东北的斜向狼道。这狼道的东北端,连着条长满蒿草的老荒沟,沟西头就是嫩江边上那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狼道的西南这头,穿过一片水草连天的“大苇塘”,沿尖山子沟再往前,仍是濒临嫩江边的草原。在这条回环相接的狼道上,早些年,大白天就能经常看到三三五五的狼群走过。60年代初,我随父母刚搬来马架屯时,屯子里还经常发生夜间狼进屯子吃猪崽儿叼大鹅的事。
听屯子里一些人说,屯子里有个叫“狼剩”的青年,后来考上大学去了哈尔滨。他叫“狼剩”,就是因为在他八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他穿着一件白背心,蹲在房后园子里找菇娘吃的时候,一匹白眼圈儿的大花狼,误以为他是只大鹅,就悄消溜到他的身后,猛然朝他扑去。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小伙伴跟他闹着玩,待回头一看,见是一匹大花狼,吓得他嗷地一声大叫,起身就往屋里跑。那狼也被突如其来的大叫声惊呆了,愣怔了一刹就跑了。此后,他就落下个“狼剩”的小名。
到我念中学的时候,狼就已经明显见少了。但在远一些的地方,还是能经常见到狼。那时,每到暑假,我都跟生产队的社员去尖山子沟下面的草甸子上打草。因离家太远,我们都住在临时搭建的草窝棚里。草窝棚搭得很简单,墙,是依着山坡用草伐子垒起来的,房顶也是用野草临时苫盖的。草窝棚没有房门,每到夜间睡觉时,为避免狼和蚊虫的侵入,就用事先捆好的两大捆柴草堵起来。
锅灶在窝棚外面,又是集体起火,所以灶旁边总有些剩饭或锅巴留在那里。狼找不到吃食时,就常常在夜间光顾我们的草窝棚,寻找点剩饭或是锅巴吃。它们大概也有一种象人一样的心理,觉得伙起来势力就大。所以它们在夜间来时,总是三五成群地一起来。在吃过剩饭或是丢弃的锅巴之后,也许觉得放松放松才好,于是就一起跑到草窝棚顶上,一边扒挠房草━━舒展筋骨,一边放声长嚎。
人们在形容那些聒耳烦心的噪音时,常用“鬼哭狼嚎”这个词。鬼哭,我确实从未听到过。但狼的嚎叫声,我真是听到过好多次。夜间那令人毛骨悚然、十分刺激听觉神经的狼嚎,常吓得我们呆坐在窝棚里的草铺上,瞪大着眼睛,手里紧攥着那已被磨得锋快的小镰刀,渴盼着天亮……
此后,我一直害怕狼嚎。
我还知道,狼是一种很凶猛极奸滑的动物。民间所说的“横草不过”,虽然形容的是某种人,但原意却是来自于狼。临近狼道或常有狼出没的村屯,人们都常在猪圈、鹅架门旁,拦一道草绳,或是斜插几根草棍儿,夜间狼就真的不敢去了。可见,狼也真是狡猾。
两匹狼合起伙来,就能将一头几百斤重的老母猪赶出村子,然后伙同一些狼把它吃掉。这事也许有些人不信,但这也是真的。
说起来狼赶老母猪,它们也真是有一套办法。一般情况下,都是两匹狼合伙作案。它们在屯边地头发现老母猪之后,先是远远地观望,见近前没有人或什么危险,便悄悄绕到老母猪身后,一起扑向那猪,一匹狼咬住一只猪耳朵,然后就使劲甩动尾巴,象鞭子一样抽打老母猪的屁股……直到将老母猪赶到远离村庄的大草甸子上,再将它咬死。
我中学毕业后回生产队干活时,还亲眼见过几次狼赶老母猪的事。那时候蒿草多,长得也旺,大都长到一人来高。狼也比较多,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狼的影子,每夜都能听到狼的嚎叫。
可没过几年,由于生产队连年扩大耕地,近处的草甸子都被开垦成土地。土地多了,肥不够用(那时国家化肥生产量还较低,农村也买不起许多化肥),于是又掀起连年的刨土造肥热潮。一到冬天,生产队就组织广大社员群众,去大苇塘里刨那又腥又臭的冻塘土。只几年功夫,大苇塘里的黑土刨光了,盘根错节的老苇根也都被刨走。芦苇不再生长了,塘里的水也慢慢地全部消失,昔日葳蕤茂密的大苇塘,只剩下一片碱硬净光的黄土……
另方面,随着人口的快速增加,近前没被垦荒的草甸子上的野草,也长得越来越矮━━因为每年没等到入伏,草还没长起来,就已被人们打割一光。听老年人说,野草最怕的就是没入伏被打割,那样最伤草根。草长不起来了,人们便又借机垦荒。起初,人们还觉得土地增多了,粮食也有所增产,似乎很划算。可是没过多少年,土地数量虽然增多了,但因地力培肥不够,粮食产量却逐年降低。
绿波荡漾的大草甸子没有了,水草连天的神秘大苇塘没有了,湿润草香的夏季风没有了,江边的“柳条通”没有了,狼道也彻底消失。狼、狍子、貉子等野生动物不见了,就连当年“这边生火做饭那边去水泡子捞鱼都赶趟”的大水泡子,也都变成经常干涸的“臭水坑”。风雨不再似以前那么调顺,空气干燥混浊,气候也变得冷暖异常……
这里的人们已陷入一种空前的困境。而何时才能从这困境里走出来?人们困惑着,也茫然着。
其间,我虽然又回过马架屯多次,有时还在那里住些天,但再也没见过狼的踪影,更没听到过狼嚎。
我害怕狼嚎。但当我近年住进那屯子夜间静下心来时,我又十分渴望能听到狼嚎。━━因为,在长久地见不到狼的踪影,听不到狼嚎之后,我隐约感觉到有一种比狼嚎更可怕百倍的东西,正狂虐地向我们悄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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