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忆起童年逮蝈蝈、粘知了、捉知了龟儿和玩水烟袋的事。且每忆起那些趣事,又都少不了老五爷的影子。老五爷在我的童年里,犹如一国之王,君临着我童年天下。
“老五爷”是我对他的敬称。村中平辈或外村人,因他背微驼腰略弓,都戏称他“虾米五”。
老五爷家和我家间,只隔一条窄窄的过道,所以,我和他打恋恋的时间、机会都比别人多。
我刚念小学时,老五爷已三十好几,但他还没有娶亲成家。他家那地方,原是一个空闲了几辈子的柴禾园子。后来,他因年龄大了,要娶亲成家,就在这园子里盖了两间半土半砖的房子,从家里分出来,过起顶门立户的独立日子。
老五爷是位心灵手巧又很能吃苦的人。田里的活,摇搂播种扶犁耕地,样样都是把好手。在家里,他不仅能做一手好饭菜,就是缝衫补衣,那针线也常使许多女人称赞:“老五,除不会生孩子外,世上没他不会干的活儿!”
他家里外头活没少干,苦也没少吃,可那些年生产队的工分不值钱,他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也一直没娶上老婆。也许,他为打发那些清苦寂寞而又无奈的日子,才越来越乐于哄我们这些毛孩子玩。
冬天每逢下雪,老五爷就早早起来,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在房前空地上支起竹筛子,用一根又细又长的绳子把支撑筛子的木棍儿拴上,往筛子底下撒两把秕谷,再喊我们去跟他逮麻雀。有好多时候,我是不用喊就跑过去的。所以,那时候一到冬天,我就巴望着下雪。
春天,老五爷在他家院子里种菜的地方,总是留出一小块空地,带着我们种几棵蝈蝈葫芦儿,我几天每天早晚都要去看一次。直到它们长到苹果那么大,全身由嫩绿变成金黄色,我提溜了很久的那颗心,才算落了底。
蝈蝈葫芦成熟后,老五爷就领着我们把它摘下来,吊挂在屋檐下的铁丝上风干。葫芦儿风干后,老五爷先在葫芦儿的正上面中间,用刻刀一点一点地雕出个梅花开关的盖,把里面的籽儿和瓤儿抠出,再在葫芦四周,用手钻轻轻钻出一些梅花朵排列的通气孔,尔后放在锅里,煮染成枣红色分给我们。我捧着蝈蝈葫芦儿,就像捧着颗冬天的太阳,满街炫耀。
期间,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做梦。梦见在冬天下过大雪后,坐在老五爷家房前铺满暖烘烘阳光的木板凳上,或依偎在爷爷奶奶们怀里,把夹在棉袄里面夹肢窝的蝈蝈葫芦儿拿出来,十分小心地慢慢打开盖,让那翠绿翠绿、长着两条长长的头须的冬蝈蝈,从葫芦里悄悄爬出来,蹲在彤红彤红的葫芦儿上,冲着毛绒绒的阳光,“蝈蝈蝈,蝈蝈蝈”地叫。那冬雪中阳光下甜润清脆的蝈蝈叫声,犹如夏日晨雨后,微风中荷叶上筛动着的露珠儿,把人们眼前和心中都净化成一个童话世界。
我童年的夏夜,大都是在老五爷家院子南侧榆树行里度过的。夏天每天晚饭后,胡同里的爷爷奶奶、大人孩子,使都拿着蒲扇,带着凉席,聚到那里纳凉拉呱儿。我除了爱听爷爷奶奶们讲的那些妖魔鬼怪的“瞎话”外,更吸引我的,是老五爷领我们去捉知了龟儿。
那咱,在一个大胡同里,也难找出个手电筒。捉知了儿的孩子们,大都拿盒火柴,需照亮时,就划着一根。不知什么缘故,老五爷却有一个很新很亮的手电筒(我们都叫它电棒儿)。每到晚上黑透时,老五爷就领着我们,还有狗蛋儿、烂二,到树行子里去捉知了龟儿。有时,一次就能捉到十几只。我们把捉回的知了龟儿,用饭盆或者大碗扣起来,免得它们爬掉。待第二天一早,知了龟就都变成了有双层翅膀的嫩白色的知了(蝉)。我们把知了装在事先做好的小纸盒里,等它们翅膀硬起来,就用细丝线拴上,当做“我们的”飞机,让它在头顶上飞来飞去。那些飞不高、又不愿落下来的知了,飞的样子很好玩,但也很可怜。有时飞不上两次,我们就把它放了。
后来,老五爷哄我们玩的时候少了。他,有了新去处。
我家胡同南头,住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六奶奶”。听大人们说,“六奶奶”先前的男人,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财东,“六奶奶”是他的第五房“小婆”。那男人在她嫁来不久就死了,唯一的女儿又长大出了嫁,她就一个人过起孤独的寡妇日子。本来就穷困的农村,一个寡妇老人,生活自然有很多难处:生产队分口粮,需要有体力的男人往家扛;吃水,需要到村前井上去挑;抹房子抹墙,需要和泥,自然也需要找几个有体力的男人。生活中不能没有女人,但也不能没有男人。
老五爷是个体魄健壮的单身汉,又和“六奶奶”住着斜对门儿,自然是没少帮忙。他在挑水时,常常是有意多挑一担,借“家中缸里倒不下”因由,挑到“六奶奶”家;生产队在场院分口粮时,老五爷虽然一个人,分粮不多,但他却总是推辆小车,把“六奶奶”和邻居家的口粮都“顺便捎回来”。
“六奶奶”是个有几年文化,对事对人都很有分寸的女人。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愿给别人招乱子。所以,有些自己实在干不了的活,她就去找有家口且年龄大些的男人帮忙。有时,“六奶奶”见老五爷的衣服被什么划破了,又忙着干活没时间补,就让我去老五爷那里取来,给缝缝补补,然后再让我送回去;老五爷要借“六奶奶”家的东西用,也要让我去借去还。时间长了,老五爷帮“六奶奶”做的事多起来,有时早晚空闲,他也在“六奶奶”家坐坐。“六奶奶”呢,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待天黑就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常去“六奶奶”家的男人,除老五爷,再就是大队长“蚂蚱”。他虽然也和我们同住一个胡同,但平日里和大家没有什么来往。也许像邻居们说的,“有权不求人”吧。村里人叫他“蚂蚱”,是因他走起路来,总是忽左忽右蹦蹦跳跳的。
“六奶奶”家我自然是常去。她没有过男孩儿,又特别喜欢男孩儿,所以每遇到我母亲时,总是很热情地让母亲带我去家里玩。或许,她乐于让我去,是希望去搅闹搅闹她的清新,为她寂寞的生活添加点人伦乐趣。我乐于去她家里,是喜欢她家的那支白铜水烟袋。我每次去了,她都把那支水烟袋拿给我,让我装满水,在铜洗脸盆里,咕噜咕噜地吸着玩。
过了不久,我去“六奶奶”家就越来越少了,甚至很久不去一次。原因是那个叫“蚂蚱”的大队长,见我在那里玩,他总不高兴,还每每对我瞪着眼睛说:“小毛孩子,总缠在这里干什么,到外边玩去!”我怯怕他那能立起来的眼睛,更怕他那铁青着的脸子,所以满心想去,却不敢。
后来,老五爷的院门锁上了。我再没处去玩,就缠着家里大人问:“老五爷干啥去啦?咋这多天不回来?”大人都说是“出远门了”。过了好多天,我才慢慢听说,一天夜晚,老五爷在“六奶奶”家里碰上了“蚂蚱”,两人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没过两天,大队就来人把老五爷抓到大队,又送到公社里。据说,是老五爷往生产队的喂牛槽里放毒药,还有什么“妇女”。
老五爷被抓进监狱,“六奶奶”家的大门,又从早到晚紧关起来。不久,她就搬到嫁了很远的女儿家去住。接着,我随父母去了北大荒……
这时,我心中所剩下的,蝈蝈葫芦儿,知了龟儿,白铜水烟袋,老五爷和“六奶奶”,都像天空的云一样,从我童年的头顶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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