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它又窄又矮又很破旧,显然,它与我家里的那套流行的家具是极不相称的。可是,它却一直放在我的窗前,与我朝夕相伴,我从未产生过想要处理掉它的念头。
我的家人劝过我,我孩子也劝过我,还有我的朋友,都劝我该淘汰它了,难道它是件宝?然而,我都付之一笑。这淡淡的笑意里包含着一种任何人都难以理解体会的情感。
平心而论,这张书桌是破旧的。可又有谁知道,它绝非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书桌,它曾是一只讲台,是由一只用北方特有的白桦树做就的讲台而演变成今日的书桌的。
它来自遥远的边境县——爱辉。
我下乡的村落,叫做四嘉子大队。记得是下乡的第三年,在一次夏收中,我不小心拧伤了腰。偌大的知青宿舍,我独自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养伤,孤独极了。一天下午,宿舍的破门突然被推开了,队长和老校长一起走了进来。
队长来到土炕前,朝我笑了笑:“我和老校长商量过了,等你养好伤去教书怎样?”
“教书?”我几乎不敢相信,顿时惊愕住了。“是的,学校准备复课了……”老校长朝我点着头。
像在做梦一样,梦,一个深藏在心底的绿色的教师梦,难道真的在此成为现实?!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带着还未痊愈的腰伤,支撑着赶到学校。出人意料,破旧而昏暗的教室里连个讲台也没有,但十几个学生已经早早地坐在小屋里了,他们那一双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着,分明像在期待着什么。
第二天,我觉得上课没个讲台不行,打算先把我从上海带来的那只落地大箱子搬去,当讲台用。可是万万没料到,我一走进教室,竟发现那里一夜之间竟生出了个讲台!
这讲台足有一米高,四周用红纸糊着,正面还贴着一颗金黄色的五角星,我上前用手一摸,我的心颤动了。这可是一只全部用一块块土坯垒筑而起的土讲台呀!教室里一片宁静,坐在前排的陈红正在为周大宝包手。
“大宝,你的手怎么回事?”我问道。“没事!老师,昨晚垒这讲台时碰了一下。”大宝朝我笑着,甩了一下受伤的手。我一把握住这只受伤的小手,仿佛十多颗纯朴的童心一齐撞击着我的心房,心里感到潮乎乎的……
几天后,老天爷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天亮了,雨仍下个不停,我早早赶到了学校。教室里简直成了一片汪洋,那只刚刚垒起没几天的土讲台,一夜之间夭折在一片水泽之中。学生们也赶到了,他们一个个都哭了。大宝哭得更伤心,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
天晴了。老校长决定放倒那棵高耸在学校操场边上的白桦树,用来翻修教室的屋顶。听说,这棵白桦树是老校长当年在此读小学时亲手栽种的。白桦树“哗”的一声放倒了,我发现老校长伤心地闭上了眼睛。
教室的屋顶翻修好了。剩下的木料,老校长让木匠专为我做了一只讲台。我和学生都打心底感谢老校长。不知何故,我只要一站在这只桦木讲台前给学生上课,我就会想起那只土坯垒起的土讲台,上课时心里就感到特别充实。
春秋辗转,流年如水……我终于要返城了。我走上了讲台,当我告诉学生这是我上的最后一课时,他们都无声地哭了,慢慢地他们都走了过来,在讲台的四周围住了我,大宝竟号啕大哭,泪珠簌簌地掉在了讲台上。
老校长来了,他颤巍巍地拉住了我的手,沉沉地说:“这只讲台送给你,捎回上海能打个书桌,算是纪念吧!”
后来,我果真把它改成了一张小小的书桌。几十年过去了,它显得那么破旧不堪,但它又叫人割舍不得。我自信,如果说在今天的我身上还有点美好的品质的话,那一定和这张书桌有关。
不过,对于明天我仍感到有种隐隐的忧虑,我的孩子已长大了,不知他会在明天丢弃它吗?我寄希望于他不会,希望他能把这张书桌化成一首更为深长的诗。
(孙和平原为爱辉县四嘉子大队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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