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打羊草,小时候是在电影连环画《天山的红花》里见过:牧民双手握一把大镰刀,扭动腰肢,在无边的草原上打草。未曾想在黑龙江插队的日子里,也轮到我操起这种大家伙了。每年夏天,山沟里羊草长得最茂盛时,趁着三伏,打羊草就被提到生产队的议事日程上来了。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能操刀上阵,不管好赖也算是个强劳力。年底评工分时,底气就足,旁人没啥闲话。
打羊草这活并不单靠蛮力,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对打羊草而言,一把好刀尤为重要。当时我们都爱使用江那边“老毛子”出的那种刀,又轻又薄,又耐用。不像国产货,材料不过硬,笨重累人像大砍刀似的,所以每年打羊草时,如果谁家有一把好钐刀,主人不使用的话,求借者纷纷上门。
使刀前先得“垫”刀,这活儿有点像上海磨刀人的抢菜刀,就是将刀搁在铁砧上,用小锤轻轻敲出刀刃,“垫”是一个动词,垫刀有讲究;刀刃厚了没刀锋,太薄了也不行,爱卷刃,并且刀刃宽度也不能马虎:过宽要掉刃,过窄你就忙着垫刀吧。记得第一次上地营子打羊草,肩上扛着大钐刀,腰间挂着一块磨刀石,钐刀在阳光下铮铮闪亮,一溜二十来个人行走在山冈上,还挺神气的。打羊草的队形犹如雁阵:一个紧跟一个,打头刀就像领头雁一样,得多消耗体力。我初上阵,动作笨拙,担心刀尖扎进地里,不敢贴地打,因而草茬子较高,妨碍别人使刀,只能乖乖地在后面跟着。
草沟和塔头甸子没啥两样,坑坑洼洼的,到处是水沟,一不小心就掉里了。穿着高靿雨靴低一脚高一脚,钐刀却要打在一个平面上,还不能拉下。忽闪忽闪的刀影就在脚跟后面晃动着,寒光嗖嗖,逼你跟进,连个喘息的工夫也没有,手忙脚乱就越打越累,只会双臂使劲,不一会儿就累闷了,越甩越远。半天下来,别人都打到头歇着了,我像喝醉酒似的还在后面晃悠—那真是无奈地晃悠,仿佛看见一颗颗星从自己脑袋里不断地飞迸而出。切身体会到什么叫眼冒金星。说是在打草,还不如说是在砍草,两臂酸得抬不起来。只能咬紧牙关,硬是一刀一刀砍将过去……
当我打完最后一刀,天也黑了,整个草沟就剩下我一个人。早上出工时的神气样早没了,浑身像散架似的,两腿死沉沉的像灌了铅,一步一挪摸黑回到了地营子,别人已擦洗完毕,都吃完饭了。
就这样坚持着,稍后几天摸着点窍门,就顺手多了,挥刀前稍弯腰,作振翅欲飞状,右脚向前一步支撑重心,同时腰一扭,肩膀往后一甩,双臂猛地发力,双手握着刀杆灵巧地将刀尖贴着地皮插进草丛底部,眼到手到,绕开枯枝草墩,刀尖顺势起伏,只见寒光一闪,羊草齐刷刷顺一边倒下。身后是扇形的低低的草茬,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好刀手。碰上比较平整又被火烧过的草沟,羊草根部又没有枯草乱枝,进刀就利索,这时会越打越来劲,动作舒展,有较强的节奏感,从中还真能感受到劳动的舞蹈美。说句题外话,如果有谁愿意编个反映当年知青劳动场景的钐刀舞,我没准会凑个热闹。
打羊草累还能对付,就是难耐一个“渴”字。大伏天没一片云彩,没一丝风,沟长草深闷热难当,放眼望去看不见一棵树,歇气时只能把钐刀杆插进地里,人在刀下坐着,刀架上放点草,挡挡毒日头。每天也不知出多少汗,高靿雨靴里竟能倒出汗水来。那种被太阳烤着,嗓子直冒烟,大汗淋漓,还要不停地挥着大钐刀的场面,怎一个“渴”字了得。
有几次送水的老牛车在地营子走岔了道,晚来一会儿,这下可好,被大伙一顿臭骂,连祖宗八代也捎上了,真是渴急眼了。就一个大马勺,也不讲风格抢过来使劲往肚里灌,每个人的肚子都鼓溜溜的,大伙明白,喝得再多也没用,一出汗全没了,还是渴,夏天正是摇蜜的时候,井拔凉水兑上蜂蜜,喝起来还真爽,这是打羊草才有的待遇。
有时渴极了,送水的牛车还不见影,只能趴下喝塔头甸里的水,但见小虫在游动,水底一层红乎乎的东西,只能坏了肚子直拉稀,尽管两腿发软也只能抱病上阵,多亏老乡给了点药粉,总算熬到了下山。
当年打羊草的亲身经历,至今历历在目,其中滋味,多有感慨,拙笔记之,为我知青留点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