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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的第三场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一个肩披雪花的乡下人到单位找我，一进办公室的门便犹疑着呼唤我的小名。自从家迁黑河，三十多年来再没人喊过我的小名。我断定，来者必是故乡之人，而且十有八九是我童年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我仔细地打量着他，脑海里像刮着龙卷风一样急速地搜寻着儿时玩伴们的影像，可那一个个天真烂漫、活泼稚气的小脸哪一张也不能与眼前这张饱经沧桑、老诚憨稳的面孔相吻合。也许我凝重的神思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我就是“小广”因出生于广东而得此小名，于是便从肩膀上摘下来一个很陈旧的帆布书包，一边往出掏东西，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我总算把愿还了。你看，这是啥”四个硕大的生猪蹄我记忆的灯盏突然像被人摁下了开关，豁然明亮起来，面前的中年男子一下子变成了童年的小伙伴：“老驴天啊，真的是你吗﹖”我用拳头不住地擂他的前胸，泪水模糊了视线。
三十多年前，在松嫩大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里，“老驴”和我家住前后院。因他性情倔强，有股子驴脾气，大家就都叫他“老驴”。“老驴”原本不是我们村人，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的寡妇妈妈从吉林带着他投亲借住在我们前院孔奶奶家后炕。也许因为妈妈经常多方接济他家的缘故，憨实执拗的他对我却言听计从，事事唯我马首是瞻。只要他在场，我输掉的游戏也都几乎由他代我受罚。可是有一次玩打尜我输给了对手被“遛输”——这是有伤体面的一种惩罚，既要单腿蹦又要用鼻子拱尜。我说“老驴”你替我遛吧，这回他却没有立刻响应，而是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把你家的猪蹄给我一个我就替你遛”我当时惊愕不已，毫不留情地对他怒吼道：“馋鬼没良心不用你替给我滚犊子”那时一个猪蹄在我心目中可以说是价值连城。“老驴”一下子涨红了脸，狠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扭头便走。
“老驴”一个下午再也没有找我去玩，妈妈带我去看病重的孔奶奶，他趴在炕上装睡不肯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那样荒唐的要求，从前他为我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提过条件的啊。
第二天夜里，我被几声狗叫和窗外时断时续的“喀嚓”声惊醒，冷淡的月光从屋檐下射到半边炕上，只见妈妈早已披衣坐在窗前从哈开的霜花往外看，见我醒来，妈妈急忙做了个“轻点儿”的手势，表情很凝重。我也急忙哈开玻璃上的霜花用一只眼睛朝外瞧究竟。窗外的情景一下子把我惊呆了：“老驴”已经用扎枪头錾开我家酱栏子里埋藏着年猪头蹄下水的冰雪，正从洞里往外拎猪蹄。我愤然而起，想要出去抓贼，妈妈却摁住了我的背轻声地说：“让他拿吧，他家的日子过得太苦了，看把孩子都馋懵了”我只好又趴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老驴”偷我们家“二月二”才肯享用的美餐。只见他哆嗦着手解开绑着四个猪蹄的麻绳，从中捡了一个揣进怀里，把那三个猪蹄绑好又放进雪洞，用锹培上洞口，使脚踹实，才挎起一个空粪筐贼溜溜地朝家跑去。
等我捡粪回来天已大亮，猛然发现我家的粪堆上多出好几筐新鲜的牛粪。我正感诧异，就听到我家外屋传出一个女人的喝骂声：“你个小死鬼，谁家的东西都敢偷，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给你夏婶跪下认错”我一下子就猜到准是“老驴”做小偷东窗事发，急忙幸灾乐祸地跑进家门看热闹。只见“老驴”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捂着左边的耳朵不住地抽咽；他妈妈腋下夹着一个瘪瘪嘟嘟的铝盆，里边盛着大半下子小米，一个劲地向妈妈道歉：“深更半夜的就起来折腾，说是去捡粪，天还没亮就跑回来刷锅点火，说是烀土豆，等他端给孔奶奶吃的时候我才看清是猪蹄。问他哪来的，他说是用三筐牛粪换的。深更半夜的上哪去换啊，再说了谁能那么缺心眼肯用猪蹄换牛粪啊我就知道他瞎掰，快拧掉了耳朵才招出来。平时孔奶奶疼他护着他，那天老太太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吃一个全猪蹄，这死心眼的东西就放在心上了。”“老驴”妈一边说一边把铝盆递向妈妈说：“这半盆小米就顶那个猪蹄行不，回头我再狠狠收拾这嘎嘣瘟的”妈妈眼圈一下子红了，一边用手去搪那半盆小米一边去扶地上跪着的“老驴”，一个劲地说好孩子快起来……好孩子你没错……倔愣愣的“老驴”突然热泪长流，站起来向妈妈深鞠一躬，憨憨地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养一头大猪，杀了后还你家四个猪蹄。要是还不上这个愿下辈子我就托生成你家的猪”
“老驴”的诺言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可三十年后他却不远千里来兑现儿时的承诺，让我再一次体验到一个灵魂的瓷实和厚重，我仿佛真切地触摸到了一个具有五千年灿烂文明之民族丰厚的道德底蕴。那日，我紧紧地握着“老驴”的手，一任泪水在我的脸上放纵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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