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关于什么是东北三件宝的争执,邻居二大爷就和父亲常发生“鉴宝”论战。二大爷说东北三件宝是:“人参、貂皮、鹿茸角”,父亲却总坚持着说是“人参、貂皮、靰鞡草”。他们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却无定论。于是在我的心里就有了两个版本的东北三件宝。至今,我也无法断定哪个版本是真品。
那个年代,我没见过鹿茸角,不知道那玩意儿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还是像猪八戒的九齿钢耙。朴素的猜想绝不可能是生产队的羊角牛角之类的东西,因为那太普通太常见太易得了当时认为“宝”应当是通灵珍贵的、极有价值、非常难得,甚至还该有点特异的魔法。那极常见极普通满草甸子都是的靰鞡草怎么能算是“宝”呢﹖所以,心里总是隐隐地倾向于二大爷说得对。
当时我家住在讷谟尔河畔的爱民村,村北有大面积的湿地和星罗棋布的泡塘,靰鞡草就自由自在漫无目的的生长在湿地里或塘边,随处可见,垂手可得。那时一入秋,就开始割靰鞡草。这种草长得和三棱草、塔头缨子有些相近。10岁时,第一次单独去割靰鞡草就把两大捆三棱草挑了回去,结果遭到了父亲一顿训斥。父亲告诉我靰鞡草叶宽、软,根发红,不伤手,打好的靰鞡草不能捆大捆。第二次打草时,按父亲的教导终于找到了一大片真的靰鞡草。割下草来,抓住草梢用力地在地上摔根的一头,再抖去杂草、蹾齐根部、捆成不超过10厘米直径的一捆捆。最后用绳子捆成两大捆,扁担一挑,那草随着我的脚步跳着舞一路散发着草香进村到家了。把草摆放在房前坡,每天为它翻两个个儿。逢天好的话,两天就干透了。干好的草要赶紧收起来,别让它沾上雨,那草就总是绿绿的带着青草的芳香。
入冬后,随用随拿出来砸,捆的准的一捆草砸完正好絮一双鞋。砸草大多是在忙了一天的晚饭后,把靰鞡草放在扫干净的院里,用一个短把儿的木锤从头到尾反复敲打,一边捶一边不断地翻着草,一会儿,那草就变得丝丝绦绦缠缠络络软软的如棉絮一般。农村晚饭早,那时每到傍晚就能听到村里各处不时地响起沉闷的“咚、咚——”的砸草声,草的清香也随着这“咚咚”声散发出来,随风飘散——草砸好后,抖净草末,絮成近两倍于脚底板大小的宽大草垫,对折着推进鞋窠,脚从中间伸进去,整个脚就被软软的包了起来。如果絮不好,不是这里包不住脚就是那里漏个洞,或者是鞋后跟外露一大堆草,甚至穿一会儿草就滚到了一起人们称这一后果为“滚包”。小时候贪玩,总是把草往鞋里一塞、脚一登、撒腿就跑,也不管鞋后跟还拖着草,常常惹得母亲在后面喊:“忙忙别让老牛啃了你脚后跟”絮得好的靰鞡草,穿过后,从鞋里掏出来就像一个草袜头。晚上,掏出的草往炕头一放用炕烘干,烘出的汗臭味、草香味混着劣质烟草味弥漫了小屋。第二天起来,把炕干的草撕扯一番絮在鞋里继续穿。那时家里穷,买不起袜子就光脚穿靰鞡草。直到上初中,数九隆冬每天步行十几里去上学还是这样穿,脚下总是软软的暖暖的,从没有冻过脚。就靠这我涉过了近十个严冬。有些人家,入冬后,一家老小的脚上都是靰鞡草,他们用靰鞡草编成草鞋再在里面絮上草,穿在脚上轻轻的暖暖的。一个个严冬就在轻暖的草鞋外哀号着溜走了。
我至今还不知道靰鞡草的学名应该叫什么,也没有去请教过植物学家或查一查植物词典。当时人们用这种草絮一种用整张革制成帮和底的鞋,这种鞋的皮革厚厚的,在鞋面和鞋口处拿了一排粗大的褶,用皮条穿了,鞋靿多为粗帆布做成的矮靿,整个鞋肥肥大大穿在脚上像两只船,人们叫这种鞋为靰鞡。这样的鞋封闭性好,耐磨,还能多装草。也许当初人们喜欢专用靰鞡草垫这种鞋就把这草叫靰鞡草了吧。
我记事的时候,穿靰鞡鞋的已经不多了,大多都用棉胶鞋穿靰鞡草了,全村只有爸爸脚上还骄傲地登着一双靰鞡。爸爸是个木匠,手艺还不错,每到冬天东村西社结婚的多,爸爸就东南西北地跑着,帮这家打柜子帮那家做箱子,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每晚只要听见那厚重硬板的鞋底踩出“咯吱——咯吱——”的雪声由远及近,就知道爸爸回来了。当时,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到二斤油吃一年,没有一张炕席的程度,这双靰鞡伴着父亲的勤劳走出了最严寒的岁月,也使我家逐步走向了好生活。
那时的人们也并不在意靰鞡草,却也离不开这极普通的草。谁家的靰鞡草不够了,到东邻西舍要几捆,就走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求者不必感激,送者没有施舍者的心态。现在人们的双脚告别了靰鞡草,穿过的人已经淡忘了它,青年们更无从认识这种同祖辈共同跋涉过艰难的生命之草了,谁还会辨别它是不是宝呢﹖
那究竟什么是宝呢﹖传统的看法,西太后头上的夜明珠是宝,可它与我们平民布衣有何关系﹖那颗珠子在黑夜里发着诡秘秉厉的幽光,大江南北饥者更饥寒者更寒;溥仪把大印当做宝物执掌,国土沦丧,生民流离失所,义者头颅纷纷落地;女妖的那柄会飞的扫把是宝,却只能驮着个卑污的灵魂到处为非作歹。大米饭、小米粥、玉米糊难称为宝,生者谁能离了﹖江河湖海溪瀑泉塘之水难称为宝,可那却是生命之源。那些与人类生命紧紧相系,与人类共撑生命之帆,与人类共度艰难与平淡,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具体的事物抽象的思想、观念、精神、文化不当更奉之为“宝中之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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