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平静宽阔的江面上倒映着塞外的天高云淡，江岛在蓝缎子似的江面上展翅欲飞。

　　这是在黑龙江右岸，小兴安岭北麓的平原。此时，大江和平原就在脚下，我面对江岛，岛上一片寂然。

　　烈日当空，江岛寂寞地横陈在江面，承受着北方短暂的酷热。这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土地，岛上郁郁葱葱，岸边沙滩广袤，像被岁月之笔勾勒出的山水写意，被深埋于地下。江水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江岛饱经痛苦和忧思。

　　江岛静静地看着岁月的流逝和来来去去的人类。

　　我知道，江岛一定有个约会。它固执地守候在烈日下，等待着如期而至的愿望。日出日落，风雨无阻，江岛像一个不知疲倦、意志坚定的北方汉子，把失望和痛苦埋藏在内心深处，将北方所有的风雪尘沙拥进怀抱。夜静悄悄地降临，大地一片静穆。

　　从上游的大黑河岛到下游的王阿木河岛，绵延100多公里的江面上，有大小岛屿10多个，莫拉口子岛是其中之一。据说，历史上这些江岛曾盛产黄金，因此这些江岛被人们称为黄金岛。从古到今，人类对金钱的欲望从未停止，谋求金钱和幸福的代价也是沉重的。我不是为淘金而来，我感到自己是来赴一个约会，更像是一次采风活动。现在，黄金岛不再是昔日的黄金王国，政府禁止乱开乱采，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几年前，我曾经和几位作家合写过一本爱国主义教育的书籍。我写的就是介绍黑龙江矿产资源的那部分，其中就写过黄金岛。那时我就曾经查过县志，知道了在这座岛上曾发生过那么多的故事，我被触动了，但一直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它。有些事情在你的记忆中难以抹去，黄金岛就是这样，一直印在我的脑海深处，时时出来打扰你，让你无法平静。

　　我脚下这片黑土地，这块辽阔的沿江平原，正繁育着勃勃生机，大豆和小麦疯长着。想起秋后的丰收，我感到一阵慰藉。而此时，美丽的黄金岛仍在寂寞着。七月，正是旅游旺季，这里却人烟少至，让人有一丝的伤感，为这里的经济欠发达而伤感。历史上，这里曾繁华过，这里因黄金岛而商贾云集。

　　黄金岛似颗颗珍珠镶嵌在千里黑龙江岸边。眼前这些江岛，现今在沿江满族达斡尔族少数民族乡辖区，与俄罗斯康斯坦丁诺夫卡区隔江相望。早年，这里人烟稀少，世代聚居着汉、满、回、达斡尔、蒙古、鄂伦春等民族。康熙二十三年，一些吴姓八旗人从宁古塔迁移到此。约200年前，从山东曲阜迁来一些曾姓人家，后来被编入汉八旗的正白旗，逐渐形成了自然屯。我无法想象，这些先民们来到荒凉的小兴安岭北部平原，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寻找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是听到黑龙江涛声的呼唤。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迁移，都是悲壮的，居住在黑龙江岸边的居民们，也经历了一段淬火的岁月。

　　伪康德元年，是很遥远的日子。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定是个粗壮结实的汉子，从沿江的哈达彦屯一直来到江边。江边停泊着一只小船，他上了船，拿了桨，劈开黑沉沉的江水，直奔莫拉口子岛。我知道徐天有，山东人。那天他的心情一定格外兴奋，他的脚踏上莫拉口子岛时，就觉得脚下踏出一块异样的石头，俯身拾起，啊，是块儿金子，是金子！莫拉口子岛发现黄金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淘金者纷至沓来，最多时人数达2000多人，饭店、旅店、杂货店应运而生，仅妓院就达136家，供淘金者消费。这就是东北淘金热的开始。

　　我想起一句古语：“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徐天有们早已逝去，岛、大江、平原都还存在。我们不会和徐天有们对话交谈，但岛、大江、平原都会为我们作证。在江边，我遇见一位打鱼的老人。他天性善良淳朴，正在收网，可是网快收尽了仍见不到几条鱼，他笑着说，鱼都在后边呐。网收尽了，大大小小的鱼才随着网露出水面。老人有七十多岁了，对于那段历史，他知之甚少。但老人很幸福，他的生命已与大江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完整而充实。

　　我们不会忘记那段历史。在我心目中，黄金岛会引起人们许多怀念，或者幻想。人们为了生存，为了富庶，来到黄金岛淘金，他们做着发财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世界上有了一已之念，就有了维护自身利益的行动，就会产生斗争，就会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生活中就有了恩怨情仇、喜怒哀乐，一辈子也逃不脱。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会为生存、土地、资源而发动战争。那是人类最久远的悲哀与挣扎，比起岛、大江、平原的冷静与奉献，这些都无比渺小。

　　由于一个偶然，黄金岛向世人撩开神秘的面纱，容纳了四面八方的来客，也容纳了血与火。据县志记载，徐天有发现了黄金后，很快成为把头，带着东霍尔莫津屯人关恩庆等14人采金，共有两盘流，平日可采6-7个金，多时可采40-70个金，有两次在一块卧牛石和一根圆木周围的淤泥中分别采出100多个和50多个金，成色均在95%以上，当时一个金可卖伪币9.50元。金子多了，就有人垂涎。伪康德二年，当时驻扎在沿江一带的日本关东军在莫拉口子岛设立了采金株式会社，兼营收购，后来便禁止中国人在莫拉口子岛采金。日本关东军掠夺中国北方资源的罪恶行径可见一斑，只是苦了那些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他们只有任人宰割，任人欺凌。

　　我每每读到这段历史，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愤懑。通过县志，我还了解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伪康德四年，也就是1937年6月19日，全副武装的蓝眼睛高鼻梁的苏军士兵突然登上了王阿木河岛和干岔子岛，驱赶岛上采金的中国人。当时岛上有杂货铺、酒柜10多处，大烟馆1处，岛上还有中国人的草窝棚70多个。日本关东军得到消息，立即调遣部队直奔干岔子岛，双方为争夺黄金岛发生了武装冲突，日军击沉苏方炮艇一艘。冲突直到一个月后双方谈判才得以解决。中国人在岛上采金就更困难了。此刻，我面对黄金岛，眼前掠过想象中的画面。我无法剥离心头沉闷的桎梏，而一直把目光投向江中的岛屿，拾回那些飘零的旧事。岛还是昨日的岛，江还是那条江，平原仍在播种收获，只是时光流逝，沧海桑田，这一代人在和平环境中生活，早已远离了战火硝烟。现在，这里的黄金公司已成立了许多年，用机械剥离采金，10来人一天就能采金17两，多的达54两。经地方政府初步调查，现已发现储量较大的有6个黄金矿点，江金纯度75%以上，山金纯度85%以上，已开采的矿点含金纯度92%。只是当地政府财力有限，投入很少，使这些黄金仍沉睡在沙石中。

　　大江在坦坦荡荡地流着，绕过大大小小的岛屿，以沉缓的低唤，轻拂大平原的梦境。回头望去，江畔上的小村庄已在暮色中隐藏，像一个疲惫的旅人，陷入深深的沉睡，等待着黎明、等待着大江的波涛将她唤醒。我想起江岛和江岛上的故事，想起了整个大自然，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是人类最美好的家园，也是人类最后的退守。人类需要呵护她、开发她、并造福于人类。夜已很深，我住进了乡政府对面的一个小旅店，心里始终沸腾着一个传说中的人间天堂。

　　金子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黑河文联《白桦林》200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