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鳞片残破的队伍,一支不断丢下同伴的尸体而绝不停滞绝不回头的队伍,从大洋向着大江,年年秋天是它们长征的季节。大马哈鱼。
柞树林桦树林松树林杨树林呈现赤橙红绿青蓝紫的时候,五花山凄凉美丽映照在黑龙江波涛上的时候,大马哈鱼以悲壮史诗的大气概开始行进。它们穿过洋流,绕过礁岛,从鄂霍次克海和鞑靼海峡集群而来,逆流向着黑龙江上游那些小河汊子挺进,故乡在遥远的前方。
黑龙江有许多网滩,八岔、勤得力、街津口、黄鱼卧子、车陆湾子,渔民的大网在等待它们。篝火或许燃烧得金蛾黄蝶纷飞,巨大的铁锅里已经江水翻开,只等大鱼下锅,鲜得要死那美味的名字叫“江水炖江鱼”。一种食肉性恶鱼土名叫“怀头”长相跟鲇鱼相似,半人长短,跟踪大马哈鱼群,每天它们要吞吃一条大马哈。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但是大马哈鱼具有工农红军精神仍然冒死长征。
黑龙江上有许多浅滩,狐狸与黑熊此刻也日夜守在滩上。它们等待大马哈鱼群在石子沙砾上艰难挣扎的时候就下手,甚至踩着许多大鱼的脊梁去撕咬另一只大鱼。但是大马哈鱼不肯放弃旅程。
乌拉嘎河、嘉荫河、雅旦河、公别拉河、库尔滨河、呼玛河、额木尔河,这些山岭间的落差很大的河流,又让鱼群蹦跳着跃上石头砬子,几乎爬行一般逆流而上。
终于回到它们童年的摇篮。老家是那么丑陋和寒酸,浅浅的冰凉的水,映照着老树荒蒿。而回归老家的这些游子,已经憔悴得皮包骨头。它们大都是母亲。解开自己残旧的皮囊,把子女(鱼卵)生育在河底,然后掘开沙泥,埋上鱼卵。孩子们将在明年春夏之际出世。大马哈鱼就这样筋疲力尽,瘦骨嶙嶙,死在故乡水底。
大马哈鱼的孩子们就跟父母走了一条相反的路。它们从小河汊子里奔往大江大洋。但是,当它们也成为真正的大马哈鱼的时候,仍然要历经万险回到家乡。它们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它们血脉里的密码,流动在世世代代来来往往的大马哈鱼的身体里灵魂里。死亡与新生,旅途漫长,诗歌的真魂永远依附着大马哈鱼群。
悲剧人物与山水象征
悲剧人物在历史上出现,往往是因为他们的德行与性情很美丽,而应当包容这种美丽东西的现实却丑恶和卑鄙。美丽跟丑恶一碰撞,顽石般的丑恶没掉渣没闪腰岔气,水晶般的美丽先破碎了陨落了。悲愤人物便如同随处可生的诗歌之草,萌发在历史过程中的某个时空交汇点,并且不寂不灭年年复生连绵流传。
在这悲剧人物的长廊里,我仰慕项羽、荆柯、扶苏、司马迁。他们的雅号叫英雄、豪侠、忠臣、大贤与否,我并不很在意。他们打动我愚痴之心的是一些当代人称做愚痴的东西。
项羽毛病很多,乱杀乱砍,没事乐意骄傲,不听老人贤人好人的话,自个想咋整就咋整。但是他那种虹贯山河的浩气,那种对倾心于他的女子回报以江海深情的柔肠,宁为玉碎决不苟且的侠义肝胆,我能为之击节高歌而大碗喝酒。荆柯傻了一点,但慷慨赴死之际易水寒寒琴瑟凉凉秋风飒飒,那种大壮大悲至今没有哪个诗篇能穷尽其精神意境氛围。扶苏忍受无边无尽痛苦而把青剑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司马迁忍受无边无尽屈辱而把秃笔戳进历史的时候,就有那一瞬刮起的大风逾越千年来到我的面前,并且吹进我胸并且鼓涨我浑身的血潮。
我还发现悲剧人物之所以能够长青的一个小秘密。他们自己的言行或者喜欢他们的人或者喜欢他们的土地,总是用想象象征在地面上为他们树立一种特殊的“碑”。例如司马迁,现在陕西韩城一座俯瞰黄河的高高黄土崖,白色崖壁(后人为保护崖顶司马迁衣冠冢而浇铸混凝土防止水土流失)怎么看怎么就是司马先生傲立苍穹的白色脊梁。扶苏呢,在绥德古城里有一个高丘,高丘上有他的青庙,与之相对的另一个山梁上有一个古洞,那古洞怎么看怎么象扶苏千古惆怅的眼睛。只有项羽和荆柯同水有关,乌江和易水是他们流动的魂魄吧。难奈的是易水现在已经干涸,不知道乌江会不会突然在某一天也干涸了。
黑河文联《白桦林》200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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