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为黑龙江属民,没有一个不想谒见黑龙江的,这种滋味就像孩子要见父亲母亲,就像浪迹天涯的游子要认祖归宗。一条大江规定了我们的共同身份——在中国,还找不到第二个直接以山河命名的省份呢。青海有些搭界了,可又不叫青海湖省,怎么说也不够完整。尽管黑龙江远离我们千里万里,可血脉里流动的声音总在时时提示,你的生命和她不无关系;对于我们来说,她的名字本身,就具有不可抗拒的亲和力。
很早就想能有一次酣畅淋漓的黑龙江之游,一直没能成行。在我的意念里,黑龙江有着苦寒绝塞亘古蛮荒的含义,靠近她要有一点冒险精神才行。那年初冬在哈尔滨开会,遇到了黑河市文联的王英,她匡正了我的想法,说,怎么着我们那也是个市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我和王英是在镜泊湖认识的,因为我的一个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恶作剧,把她吓得够戗,差点儿落下后遗症,从此总有一种负疚感,便叫她本家老妹子,希冀着能通过友情慢慢疗慰和补偿。
好机会说来就来。主管领导很能体恤创作的疾苦,在并不宽绰的经费里挤出一部分,组织了作家旅游采风团,并听之任之地让我们随便走。大家不谋而合,都想上黑龙江,心境之虔诚,跟朝圣差不多。这样,四男三女一行七人,乘朝发夕至的列车,吵吵把火大吃二喝的,一下车,就是黑河了。天已大黑,惟有几张或熟悉或生疏或半生不熟的面孔,蓄着暖意在灯火里迎候着,除了王英,还有文联的女主席吕青,文化局潘局长,长相都很鲜亮,不知道边城水土好,还是组织部门以貌取人的,专捡帅哥靓姐提拔。
吃过晚饭,夜很深了,人也微醉薄醺,可我们几个男的还是按捺不住渴望,跑到江边发神经去了。宾馆离江边不过是一箭之地,星月于光的夜晚,尚有流烁的灯光,照见那一片浩荡而模糊的水面。那宽度超出了我的估计,也极静谧极沉缓,如幽然恬淡的淑女,如悄然流逝的时间,只要往那儿一站,再愚钝的人想不发感慨都不行。骋目彼岸,只有几点稀疏的灯光,笼罩不住透散出来的寂寞和黯然。是的,我们伟大的邻居走了背字儿,毕竟是船大掉头难啊,“休克疗法”过去了,似乎还没缓过劲来,他们的宇宙空间站掉下来了,他们库尔斯克号核潜艇还在海底下沉着,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宽裕,得正经缓上一阵子,才能扬眉吐气呢。
一夜睡不塌实,总惦记着流经身边的大江。夜幕拉开,一切就豁然明晰了,只觉得心扉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血在胸腔里澎湃,激动的泪花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黑龙江绝对和别的大江不同,她清纯自然,风韵独具,两岸都是葱茏的植被和莽林,很少有人类污染和破坏的痕迹。她就是这样原汁原味地从远古的伊甸园里流淌出来,流到如今的时空依然幽清如许,就令别的大江大河相形见绌了。那些著名的江河孕育了中华文明,自己却被弄得面目全非了,夹岸找不到绿意,水色浑黄,动辄断流啦发水啦,犹如赤身裸体跣足披发的疯女人,让我们叫起“母亲河”来,都不那么仗义了,欲说还休的尴尬,又讵谈骄傲和自豪?还好,黑龙江独特的地理环境玉成了她,也许,说成是一隅偏安更确切。没有喧嚣的大波大澜,是一种近于缠绵的喁喁低喃。她又不是那种绾绾裤脚就能趟过去的江,相比之下,那种江就有假冒伪劣的嫌疑了。她兼有气势恢弘的壮美,气吞万里百折不回地流泻,刚柔相济,阴阳调和,是靓姐也是帅哥,非让你肃然起敬不可。
我们沿着通江路向下游踱去。或许这不能叫做马路,甚至连黑河市都不该叫,干脆就叫黑河公园才对,因为所有的景物都和面前的大江很匹配,怎一个美字了得?整个城市是和大江互为照应的,因为一水绕城,才赋予了黑河的灵气;因为一城临水,才点染了黑龙江的俊秀。我不知道昔日的老黑河是何等面貌,诗人庞壮国知道;黑河是他的发轫之地,他是最有资格摭评的人。他穿着一件据说是土家族的白褂子,下着一条白灯笼裤,特别是脚下蹬着一双露着大脚趾头的白游泳鞋,看上去就很是不同凡响了,颇有“芒鞵竹杖布行缠,莫遮千山与万山”的行者气概。他看着高大的建筑群,直劲感叹说,变了,变大了,我都找不上哪是哪了。他没喝酒,否则他会哇噻哇噻的,说不定还会掉几串多情的眼泪,诗人嘛,对不对?为了观看对岸风景,我特意买了一架8倍望远镜,是毛子货,这有点儿“以其人之镜还看其人之身”的意思了。我的目光越过宽阔的江面,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阿穆尔州的首府游移,想找到一处巍峨一点的新建筑,可惜没有。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就是这样对比出来了,它往往就是直观的,简单直白如看图说话,不需要任何说教与辩解。不过且慢,因此就沾沾自喜,认为那岸的邻居啥嘛不是,那就太农民了。他们可是普希金、托尔斯泰的后代啊,他们的空间站落地,核潜艇沉底,毕竟是有过空间站和核潜艇的啊。别看大黑河上,那些金发碧眼隆准凹目的尤物大包小包地往回驮东西,情景多少有些凄惨和掉价儿,可他(她)们衣服光鲜,举止优雅,透射着非凡的贵族气息,分明是博大精深的文化环境里浸润出来的。既知其来,孰知其往?俄罗斯,绝对是小看不得的。又听说现今的边贸已经冷月清风,当日的红火,被我同胞的假冒伪劣商品祸害得差不多了。我们的东西贱虽贱,却是靠不住的,夹克里是黑心棉,旅游鞋里是马粪纸,连自己同胞都糊弄,何况非我类族的老毛子?自以为工于心计,三弄两弄,把诚信弄没了,你再把真货摆上柜台,人家也不认了。这并不仅仅关乎到眼目前的贸易,似乎有一种悠远深邃的文化心理问题,据此你可以有理由认定,不是别人把你打败了,而是你自毁前程,自己把自己打败了。
来黑河不到瑷珲,那就是大缺憾。瑷珲是黑河带血的注脚。她见证了历史,是兀立在黑龙江边上的纪念碑和耻辱柱。历史像江水一样流淌,具有不可逆转的一维性,不会像打扑克那样可以洗牌重来。在折戟沉沙的墟烟里,城下之盟就这样签定了,我们祖先繁衍生息的地盘,就像热豆腐似的被对方一大块一大块地割去了,即使列宁当年有话,恐怕也很难兑现,何况斗转星移,列宁已经说不听他的子民了。黑龙江,一条本来属于我们自己的内河,就这样变成了界河,以至于我们每一缕眺望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而无奈。斯时大雨如注,我们伫立在雨中久久凭吊,思绪如纷飞的雨燕,竟然翻不出任何新意。如果说国与国的游戏还有规则可循,那就是强者胜出,这世界上有了善良的强者,才会有公平与和平可言。但愿伴随着人类的文明进程,让弱者更强,让强者更善。
晚上,市委宣传部夏部长出面宴请,是在最有名的商贸大厦,级格档次之高自不待说,足让我等惶愧了。出发前就商议好了,以民间团队的形式,扰朋不扰官:不曾想朋友都在政界扮着角色,有意无意就做成了官方行为。另一方面,虽说文学已经退居到了边缘地带,也足见社会对作家尚存的尊崇,颇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意味呢。虽说是行色匆匆,黑河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在江边,我对王瑛说,你们是得天独厚的,能和这条大江厮守着,这辈子值了!
二
本来,按照我们事先的企划,是该坐船顺江漂游的,一溜边光,坐到抚远才好,可以找到行吟的感觉。可此一时彼一时,世事变了,黑龙江并非旅游热线,客船因其经济效益问题,已经停开多年,要租船也成,算一算得上万,不是我们这类人能出得起的。就退而求其次,坐汽车走,沿江傍岸,流浪式的倒短儿,走到哪算哪。哪里知道,市里已经把话递过去了,车一到站,逊克县委宣传部和文联的辛广鸣、张宝林两张笑脸,已经葵花向阳一般向我们仰起来。真是素昧平生啊,叨扰了哥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逊克小城洁净而又安谧,简直就是世外桃源。黑龙江经过三百余里的奔涌,江面又开阔了许多,庶几就是波平如镜了。很少有这样驯良的大江,和她的名字反差极大,毫无恐怖和狞厉之气,住在两岸的人不必提心吊胆一夕数惊过日子,是一条让人省心放心安心舒心的江呀。玄想开去,别的江起初也是这样,只是人们索取太多,甚至贪得无厌,那江才变成了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逊克循江的堤岸都做成了很别致的装饰性建筑,一砖一石,都看得出匠心所在。怪不得这儿的人都透着淳朴,原来是江水在常年洗涤灵魂呀。有了烦恼,往江边一站,江水就跟你对话了。江水说,别想不开,一切都会过去的,看看我你就明白了。所以江边的人多是快乐的,他们的眸子里流淌着大江的波光,一早一晚,总有人带着足够的幸福感在江边跳舞,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虽说地处边塞,却和整个世界同步。不知道人文学者是否研究过,傍水而居的人和无水可依的人心态大不一样:水边的人会溯源追流,借助想象的翅膀直达沧海;而囚在黄土峁墚里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寄意的。感谢大江吧,和她相依相伴,不啻是三生有幸。
逊克是闻名遐迩的玛瑙产地,据说用脚跟蹴一下,就是一块玛瑙,多得直绊脚。有的人家干脆就用玛瑙的下脚料做猪槽子,你瞧,这猪有多富贵!唯红玛瑙为其中极品,红得娇嫩,红得几欲流淌,红得你凝结的霞光,像颤颤微微的果冻。江边有好几家专卖店,货色琳琳琅琅的,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却都不贵,比内地商场贱三成到一半。我们几个买了一些。男人们把玛瑙烟嘴立马衔在嘴上,像有身份的人那样嘬起烟来。女的则戴了蝴蝶玛瑙发卡,灵动欲飞的样子,就俨然有了蝶恋花的效果了。再往下论,逊克的特产还有啤酒,人称“逊克蒙”,喝着绵长醇厚,却是有后劲的,一不小心,离开座位就找不着北了。喝过直透心脾,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距逊克不远的小丁子村,是俄族血脉流衍的聚居地。辛、张二位陪同我们寻迹而去,一进村就发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呵,人样子似乎都不怎么规范,有着匪夷所思的创意,一张嘴却都是一样的东北大馇子味儿。大约是十月革命时期,我们的先期移民(多为山东人)经常过江打工做买卖,发现那里的女人多于男人,时间一长,两情相悦,就领回来做了媳妇。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四代了,经过遗传变异,有点儿苹果不是苹果,梨不是梨的意思了。村长是个挺耐看的小伙子,但是和我们见过的“二毛子”已经相去甚远。他告诉我们,“文化大革命”期间,洪洞县里没好人了,全村的成人普遍被揪斗,罪名无一不是“苏修特务”,只好从别村调来看押。其实,他们身上的异族血统已经被消融殆尽,他们甚至连一句俄语都不会说,作为那岸的隔代外甥,人家认不认还没准呢,焉能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他们遭遇了物种上的尴尬。就在我们拜访一位遗老的当口,他的小儿子进屋了。这是一个小个子,满头卷发,脸形扁平,鼻子矮趴趴,眼睛却是鸡粪色的,如两撮碎玻璃,放射出说涣散不涣散、说犀利不犀利的光芒。他用近于悲哀的幽默对我们说,也不怪别人这个那个,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照照镜子,这叫什么玩意呢?优点都没遗传上,闹了个四不像,越长越堆碎。我们都被他说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这是一些特别的兄弟,需要以博大的胸襟来理解和同情才是。
小丁子村处在黑龙江的一岔,亦耕亦渔,居民的日子还是满不错的。我们站在江边盘桓一阵,那个卷发小个子扛着一把铁锹来了,他刚弄完粪,是奉了老婆的旨令来洗锹的。他向我们嘻笑着解释,老爹把他骂了,是过几天好日子烧的。——其实,我的回头率很高呢!他这么自嘲说。唷,仔细看看,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呢。
三
从逊克到嘉荫,是很抗走的一段路途,中间要到乌云镇换车。在汽车站吃了一顿便饭,价钱便宜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就势把王英送的两瓶都柿酒喝了,半云半雾之间,很滋润。觉得这一带地名都很讲究,看得出很深的移民文化来。下榻在嘉荫宾馆,又是依江而立的好去处,前面一块敞阔的广场,铺设得无懈可击,又有闲花幽草点缀,可比黑龙一睛,临风一站,马上就心旷神怡了。江岸有几艘游船,都很豪华,一问,不走,是被团体包租的。耐心地守望着,希冀能在黑龙江的水面上驰骋一下,哪怕一小会儿也算是不枉此行。团队来了,却冷漠着面孔不肯通融,一再恳求,又狠敲我们一家伙,等于我们请他们白坐。自然不能成交,就跑到另一船上跟主人套近乎。庞壮国的渔瘾犯了,拿出自备的海竿,在那艘静止不动的船上垂钓起来,引而不发跃如也,却不知道上没上鱼铒。
忽然一阵急雨,大得如同高压水龙头喷出来的,当即把我等拍在船上。那雨被江风吹斜了,带着刁钻的角度,即使钻到船蓬下面,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下来下去,就不是雨了,而是瀑布,飞流直下,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王鸿达和辛彩屏两个嫩一点的,刚刚下到江里打了几个狗刨,还没来得及亮开架势畅游,便狼狈遁逃了。尽管从江岸到宾馆不过十来根海竿那么远,都浇得落汤鸡一般,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觉得是黑龙江可怜见儿,成全一伙没能嬉水的文人呢——既然不能洗盆塘,那就干脆洗淋浴吧。
嘉荫不是黑河的地界,归伊春管。能扑奔的人是何伟,在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和庞壮国李长春大学同学。可这个何伟偏巧不在,打听再三,原来是到基层抓“三个代表”去了。晚饭是在一个家庭式的小饭店里,要了一个清蒸岛子,学名不知叫什么,是一种形体很美味道很香的江鱼,真是大快朵颐,过口难忘,那滋味沉淀到记忆深处去了。及至深夜,何伟赶到了,这才知道,嘉荫岂止是何伟一个,省城的青年诗人杨川庆也在此地镀金,当着县委副书记,正处,梆梆硬的,接待哥们几个,不过是小菜一碟。真是大喜过望,所谓千里有缘来相会,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第二天一早,就见到了神采奕奕的杨书记,紧紧握手,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认同。川庆要到下面走点,就安排了车辆,随他一同前往,他干工作我们玩,两不耽误,竟然又返回了乌云镇,靠江的一乡,叫常胜,让人有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为了照顾庞壮国的情绪,安排在一个小鱼池钓鱼,我等皆陪绑。那一小段路简直就是大酱缸,越野吉普车权当坦克使用,真难为乡里的弟兄了。那鱼池小得就像浴盆似的,壮国的海竿就显得过甚其事,牛刀杀鸡一样了。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鱼就是不咬他的钩,我这种二把刀,却是屡试不爽,片刻工夫,就钓上来七条,不过那鱼也太小了点儿,脑袋连着尾巴,只有牙签大小。怕壮国的面子受不住,没敢太张扬,直夸他钓鱼的姿势好,是科班。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是这个道理吧?
午饭是乡上安排的,拼酒,呈梯队冲锋,地毯式轰炸,热情到野蛮的程度,直说如此乡下来过各种官员,却从没来过这么多作家,稀罕稀罕,蓬荜生辉呀。那感情都是从心窝子掏出来的,不孱水分,没有矫饰,自己先喝,那架势慨以当慷,竟如服毒自杀一般悲壮。都随着猛喝,不喝怎么对得起东家?川庆又带头豪饮,一如长鲸吸水,感动得我们唏嘘不已,不论男女,全都灌得沟满壕平了。
下午的活动安排在葡萄岛。从江边上船,都是那种简陋的土造机动船,坐上便在江面的蹿跳,不知道其安全系数有多大,只是带着醉意悬着心暗想,倘若溺死在黑龙江里,那就算死得其所,总比淹死在臭水泡子里强吧。伸伸手,便触到了江水,碧琉璃似的,顷刻间化做散珠碎玉,又融入清清涟涟的波涛里了。荡舟黑龙江的夙愿总算得偿,尽管只有一二十分钟,却是“零距离接触”,不错了。
葡萄岛是一玲珑小岛,其上草木葳蕤,飞来飞去的鸟儿在头上嘀呖。它们是不需要护照和签证的,也断无国界的概念,据此看来,它们才是幸福的,自由的。环岛的江水既清且浅,江底江岸都是金黄色的细沙铺就,小船靠不到岸,只得下船趟过去。站到江水里一刻,才感到水的温润和滑腻,是一种母性的怀抱,令人顿时生出归属感来。乡里筹划了篝火野炊,载来一干炊具,并分派两组渔人穿上皮衩拉丝网,可谓用心良苦,只是我等没有口福,只等来一二十条,全都一掌来长,想用棍子穿起来烤,尚有不胜之状。趁别人忙活之际,我便钻进树林里,想考察一下植物的种类,大都认得,很厚密,走起来步履维艰,虽有人迹出没,却保护得很好。沙滩上有形形色色的卵石,鹌鹑蛋大小,有的颜色奇异,分明就是宝石了,被江水研磨得圆润如珠,穿起来就是佛串和项链了,可惜远在天涯人未识,只得遗恨抱璞。
此次野炊,庞壮国成了无可争议的劳模。虽说也一把年纪了,却满岛上捡烧柴,都是江水冲来的枯木,枝枝杈杈的,被他奋勇地扛在肩上,一趟又一趟,欲罢不能的样子,好似张羽煮海或精卫填海,又不是我等贱嘴薄舌的讽刺打击,分明是革命的傻子,或者说人民的老黄牛了。就用这些干柴拢起篝火来,熊熊照亮了黑龙江的薄暮,那一刻两岸一片肃穆,火光的涟漪里,人显得渺小了,一沙一虫而已,靠着一点文明之火,在苍茫宇宙间可怜兮兮地苟活着。因此也就明白了,人真算不得什么,千万别自以为了不得,特别是不能和老天拗着,那样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喝酒抽烟,好一顿啖腥割膻,恣谈谑笑的,天就深黑了。大家无不尽兴,离开时未免怅怅然,竟有不舍之意。又酩酊着趟着水上船,水波被岛上的火光照得迷离惝恍,如一片残梦。遥远的岸上,有人已经在用灯光摇曳着导航,暗夜中显得神秘而诡谲,很像谍战片的一个镜头。
四
从嘉荫南下,进入小兴安岭腹地,就是伊春林区的汤旺河了。应该说此行是蓄谋已久的事,原因大约只有一条:王鸿达的大哥在那里主事,区委兼林业局常务副书记,多次发出邀请,不去就见外了。又是鸿达鸿蒙初开之地,能养育作家的山水,都是有灵气的,看一看也能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鸿达的大哥通达,是一胸襟开阔心地善良思维敏捷的好人能人,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身居高位,依然谦虚谨慎。伉俪二人以手足亲情接待了我们,吃住行无一疏漏,活动也安排得挺满。先游兴安石林,是藏在深山里的奇景,原以为只有南边有些种喀斯特地貌,哪里知道咱黑龙江也有,而且毫不逊色呢。石头是普通的花岗岩,被上帝之手捏塑得奇形怪状,多有动感,像种种活物,被冠以各种名堂,大都是主谓词组,如童子拜观音、黑熊望月之类,看上去就很有故事了。此石林规模不如滇地石林,却有蓊郁的树木陪衬,木石姻缘,就不是别处可比的了。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是埋没着的旅游资源。有清溪流泻而下,是为汤旺河源头;那水清得在有无之间,装上瓶就能拿到城市里卖钱。两座石峰屏立左右,生成一景叫一线天,身材修秀的皆能穿逾而过。被美酒和美景烧灼着,我也不自量力起来,聊发少年狂性,以为自己也不成问题。孰料下膪达大,几乎涉嫌腐败了,被夹在两石之间,狼狈已极,簇新的皮带卡子,竟被磨划得不像样子,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勒铭吧。最后只得从原路返回,为众人添了一笑。夜里累着醉着,早早躺下了,几个男的却又被通达叫起来,到街上去吃烧烤。通达很有领导艺术,用了几个简单的招式,就点到了我等的穴位,本来想敷衍一下,蓦然回首,已经喝了一地空酒瓶子,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不知道喝酒的潜能是怎样被王书记开发出来的。几个人就在夜色的掩护下,站到汤旺河桥上向下浇尿。白天见过汤旺河了,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河水已经面目全非,浑酱酱黑幽幽的一池浊水,融汇着大型木制板厂及几万人生活的排泄物,带着难闻的臭味,不舍昼夜地流进松花江,再辗转汇入黑龙江。鸿达不胜今昔地感叹说,当年他们就在这条河时洗澡,那水可清呢。噫,我心目中至清至纯的黑龙江,你能接受这种玷污么?热爱你的人们,能避免这种玷污么?你是不是还要重复别的江河的命运,最后以暴怒的黑龙形象,来回答这些简单而又深奥的发问?
还有一项很富诗意的活动,采都柿。我曾在长白山完达山长期生活工作过,可就是没见过都柿是啥样子,尽管此前刚刚喝过都柿酒。都柿大概需要一个较高的纬度才能成活,因此,就非小兴安岭莫属了。汽车停在路边,拨开草丛,就见过了这种心仪已久的东西,棵子挺矮,像黑莜莜,又像稠李子,又像黑葡萄。在黑龙江对岸,他们叫醋栗,曾在许多苏俄名著里读到过,到了半百之年,方才和实物对上号。或许俄语醋栗的发音就是都柿,又被我族同胞趸过来了?味酸甜,有点儿醇厚的酒质,吃多了会醉的。那紫微微的色素很有浸染力,弄得大家手上嘴上衣兜上到处都是,转瞬之间,成了一伙“紫舌党”。不免相视而笑,倘若一男一女出去,都紫着嘴唇和舌头回来,那就不容易说清楚了。
汤旺河林区还在承担着大量的采伐任务,原始森林在一点一点消减着,我们参观的一处红松母树林已属凤毛麟角,很珍稀的。通达伉俪和两个司机在树下斗牌,玩法挺隔路,叫嘎巴锅。我们钻进林子里抒发了一阵思古之幽情,采了一些硕大无朋的蘑菇,兀自欢呼雀跃,人说那不是正装,不能吃的。后来纷纷在松树下照相,无论何种造型,都和英勇就义差不多。
从汤旺河向东北驱车百余里,又是黑龙江了,地名叫大岗,省份地图上有标注,和嘉荫毗邻,甚至是在上游。吃了一顿丰盛的江鱼,酒却实在喝不动了,主人便大度地予以赦免。站在大岗上,就有了俯瞰的角度,江水茫茫荡荡的,偶尔有货船驶过,严守国际规则,各走自家的半边,不敢稍有逾距。常常是我们这边人丁兴旺,对岸俄界则是荒无人烟,大约是他们的繁殖能力不够,不能撒豆成兵占领地盘吧。有几保小渔船在江里划过,那套人马刀枪,仿佛还是《渔光曲》时代,古意斑斓的。岸上的人喊:打着鱼了吗?船上的人很沮丧地摇头说:不行啊。妈了巴子,鱼都跑他们那边去了!大家都笑,却又苦涩涩的。对岸是朝阳的一面,水暖和,又没有那么多人狂捕滥杀,你是鱼你能不跑?反正又不会承担叛国的罪名,哪边滋润就往哪边跑吧,不过是为了一个生存。
五
到了鹤岗,马上去找徐岩。徐岩堪称两手抓两手都硬的典型,小说写得出神入化,三天两头就被选刊选上,很新锐的。又佩戴着中校军衔,在边防中队担任要职,左右逢源,能量大着呢。怕的是他不在,走得急了,连电话号码都没带,只能是碰运气了。哪知敲开房门,这厮正襟危坐,正捧着一本刚买来的《小说选刊》读呢,上面选了他一个短篇,选了我一个中篇,正应了一个巧字。此前我们的接触并不多,但文学已经做好了足够的铺垫,神交已久,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哪。便放下手头的工作,弄一辆北京吉普,陪我们匆匆赶往萝北的名山去了。那三个女的已经在伊春和我们作别,少了些色彩,却多了些战斗力,换言之,我们的队伍更加纯洁了。
沿途有好多的国营农场,出过好多的文化名人,汽车驶过,令人生发出纯净的情感。名山果然有名山的气象,黑龙江到了这里,拐了一个近于直角的大弯,因而就形成了我省天鹅状地形脊背和尾巴的分野。岸上有一些豪华建筑,都是面向旅游的,据说吃的东西很贵,宰你没商量。租了一条汽船上了名山岛,已经开发出了相当的规模,有三五伙游客在席地野餐,吆五喝六陶然忘机的样子。有一处俄罗斯风情园,放着动人的音乐,有一纯种毛子走出来,真是绝色,头发呈现出辉煌的金黄,颀长的双腿像涉禽一般踏动着,径直走向厕所去了。她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因而我们并没见到她肯定是姣美的脸庞。她在风情园里干哪一行?想想自己心里先暧昧起来,大概是小人之心,修养不够呀。于小摊上买了一柄佩刀,还算精致,只有英文“不锈钢”的字样,却没标明产地,权且就当是毛子货吧。一只七套件的俄罗斯套娃,材料和做工都很讲究,看似没什么掺乎。惟有李长春不顺,给内人买的电子手表,上了江岸才发现,表样子挺耐看,可就是不走道。
岸上有夫妻模样的男女,在卖一条鳇鱼,有二三米长,约一二百斤,据徐岩介绍,在鳇鱼的种群里,这已经是小的了,因为珍贵,肉好吃,一斤能卖到一百多元;头些日子有人弄到过一条更大的,卖了十多万块钱呢——在中国,再贵的东西也有人敢买着吃。我第一次见到鳇鱼,这种形体很像鲟鱼的庞然大物,肯定是黑龙江的至尊,此刻却悲哀地躺在石凳上,不甘的眼睛暗淡无光地瞪着苍天,似乎在申诉说,我不是受保护的动物吗?光天化日之下,有谁阻止对我们的捕杀和叫卖了?我们的家族已经被你们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稀了巴登的一些,难道非要斩尽杀绝不可吗?你们吃上一口我们的肉,就会长生不老羽化升仙吗?想想看吧,要是一条江里没有了种种生物,尽管她还在流动,那还能叫做活水吗?人啊,悠着点儿吧。
市文联的头儿许玲去伊春漂流了,一时赶不回来,徐岸找了三位朋友作陪,共进晚餐。一位邹姓摄影家,男的,脑后梳着辫子,当然不是大清朝那种,而是很新潮的那种,人特豪爽,挺哥们的。两位美貌女性,一位是报社编辑,一位是电视台主持人,嗓音都特别明亮,唱卡拉OK,鹂啭莺啼一般,让我等深深迷醉了。晚上又被徐岩领着,浏览了鹤岗市容,广厦危楼,流光溢彩的,建筑比发达城市毫不逊色。原以为煤城就该是乌烟瘴气,黑黢黢的看不出本色来,看了才知道是短识,正儿八经不错。又在街头吃了一气烧烤,肚子极尽扩张,十分饱饫地睡下了,一夜都是鳇鱼的梦,有点儿“庄生蝴蝶谁欤”的困惑。
次日握会该市文学最高首脑许玲,竟然是一华年丽人,有些像年轻的倪萍。带我们去矿井看着,矿上又说怕不安全,不让我们深入,只是下到很浅的一个层面上,站在那儿傻看。有一条不可思议的传送带,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井下,看着都觉得眼晕。第一次下井,感慨深多,头被地下的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血就津津地出来了,却觉得是从心里滴出来的。方才明白,是什么在支撑着地面上璀璨的夜景,原来光明是从黑暗里淘沥出来的。
矿上冯片长执意请我们吃饭,真有些惭对漂母的意思。饭店叫王秃子酒馆,见主人晃着一颗半秃的脑袋在门口招摇,就大不服气,走到跟前叫板说,哥们,打假的来了!摘下帽子,顿时唰地一亮,照度果然在他之上,只好在一片笑声里败走。喝酒的时候,又想起井下那些涂抹着煤黑的面孔,感到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假惺惺的,举杯说了一句粗话,荤到了底线,不能复述,意思是谁不尊重煤矿工人,我就怎么怎么样他母亲,竟然换得了满桌的喝彩声。
短短的十天里,五见黑龙江,倘若画下路线图,就是一大组不甚规则的锯齿形。是什么让我们魂牵梦绕,徘徊不去,一步三回头?黑龙江,上苍的神奇造化,我们的宿命安排,你的儿女血脉里流淌着你的涛声呢。即使不得不和你挥泪作别,也会留给你一句永远的珍重!
黑河文联《白桦林》200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