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地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时,我惊讶于给一个省带来名字的江离我并不遥远,她比牡丹江更美丽吗?童年的流星般的念头存盘,我带着17岁的青涩站在了黑龙江面前。她真是一条纯净的大河,蜿蜒着好看的肢体,日夜流淌着清凉。作为流动的背景,夏天的野玫瑰,秋天的红柳,轻描淡写间点缀了一幅幅水墨丹青。
我第一次贴近黑龙江,清爽的水一寸一寸湿润着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象留恋母体的婴儿,在养水里惬意着。
秋高气爽,我们乘的船象白色的梦沿着黑龙江柔软的腰肢逆水而上,我们要用目光抚摸黑龙江的额头,用思想谛听她神秘的心语。
江畔何人初见月
船累了,人也乏了,不到八点钟,船和人已进入梦乡。我是水中爬上来的女鬼,高高地坐在驾驶室的后甲板。硕大的月亮伸手可触,清辉梳理着我长长的乌发,我鳞光闪闪地坐在寂静中谛听天籁。
航标灯躲在山后,村子与树勾勒着墨色的剪影,热闹的那片江水波光潋滟地跳着“天鹅湖”。凝神处张若虚驾着唐朝的扁舟子慢慢划来,我们一同吟唱“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人初照人?”我不是见到这轮江月的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但今夜我们互相拥有。岸边的村子有个辉煌的名字——御史大夫,秦汉时仅次于丞相的中央最高长官是怎么流落到这个僻塞的小村的?他也不是见到江月的第一人,他一定是官职最高的。江月的皎洁,江畔的纯美宁静了他躁动的心,他的灵魂净化了,他随遇而安,用削铁如泥的佩剑,辟开樟子松堆起来木克楞,斩断白桦树扎成木筏子,荡一叶扁舟,听涛声、品月影,成为黑龙江边幸福而高贵的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过了多少年多少代,村子已无人知晓村名的来历。当年的御史大夫仅留下一个官名便消失了,如一缕青烟,没有一丝痕迹。这个谜只有这轮江月知道,她年年岁岁守望着这条江,却一直保持沉默。
此物最相思
漠河的早晨披着婚纱,青山、碧水、小村若隐若现,海市蜃楼一般。客车沿着松脂的清香蜿蜓,人也陶醉在俄罗斯油画中。
高高的兴安岭,俊美得象白马王子,婷婷的白桦树洁白着无暇的青春。老沟的金苗仍然旺盛,只是慈禧太后再也不能用镌有“漠矿”的上等黄金买胭脂了。老沟弥漫着胭脂色的烟尘。站在胭脂亭上能看到那条支离破碎的沙沟、水沟。亭子脚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殷红令人零撼,这是胭脂亭的诠释吗?诧异间只见漫山遍野匍匐着鲜红欲滴的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北国的红豆尘封着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一位南国佳人携一枚岭南红豆千里寻亲,觅自己青梅竹马的淘金人。淘金人积劳成疾坟冢凄凄,女子悲悲切切郁郁而死。红豆落地生根,兴安岭写满相思。摇曳几株细瘦野树的那片妓女坟,埋着多少相思女,她们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坚硬的冻土层。这些悲惨的女子,背着永久的“十字”活在人们的唾骂中。一捧一捧娇嫩欲滴、血红如珠的红豆是她们滴不尽的眼泪,写不尽的哀愁……
轻轻地我走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卡佳穿着白色布拉吉躺在罂粟丛中。丈夫千辛万苦从对岸她的家乡买了六匹马回来,却被胡子抢走了,她眼睁睁地望着马群消失在原野尽头。卡佳怏怏不快地回到院里,吃了一个翠绿的小葫芦,然后缓缓地躺在一片蝴蝶般的洁白中。一朵朵灵动欲飞的白花翩翩地簇拥着她,她微闭双目,脸若桃花,留下三岁的独生子,悄悄地走了。
依西肯的人们仍然记得那个阴雨连绵的季节,一位穿着布拉吉,一根长辫子直垂腰际的姑娘款款走来,走向从山东逃荒来的放排人韩老大的木克楞。黑龙江畔有许多这样嫁给中国人的俄罗斯姑娘。她们象天使一般,没有人知道她们家乡的具体位置,也没有人知道她们娘家人的境况,她们就象对面天空飘过的朵朵白云。不知她们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她们给单调的小村带来欣喜、带来亮色,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寂寞。
徐广泰的母亲病死前说了20分钟俄语,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听懂,她一定在述说自己美丽的家乡、思念的亲人。她们轻轻地走了,只留下一承血脉。这些眼睛褐色、鼻子高挺的洋孩子却说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河北话,甚至连一句俄语都不会说,他们永远体会不到中国孩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愉快。受歧视,混血人只能与混血人结婚,文革中挨批斗,吃了不少苦头。中国人把他们当成外国人,外国人谁又认识他们呢?他们只能活在尴尬、无奈中。
悄悄地开了
行了八天船,换上客车,又坐上军艇,黑龙江源头露出她出人意料腼腆的笑。没有水流湍急,没有气势磅礴,源头与我们见过的普通江汊子、河汊子没什么两样。南源的额尔古纳河与北源的石勒喀河象两位恬静的少女手挽手坐在一起,看恩和哈达山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粗枝大叶、浩浩荡荡的黑龙江,她的源头却静悄悄的似一朵野菊,轻轻地飘起,又轻轻地飘落。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宁静、平和。春来了,三月的细柳,剪裁得山山水水生机盎然;夏到了,蓝蓝的风踏着细浪走来;秋天拖着长长的羽裳鹅黄了世界;冬天乘着雪帆,驶进洁白的港湾,枕着一个甜丝丝的梦。也许很多事情的开头都是静静的、悄悄的,只是在它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中热闹起来。黑龙江是这样,生命也是如此。种子悄悄地降落,细胞无声无息地裂变,人生的路却是潮起潮落。
悄悄地开了,又悄悄地凋落,寂寞吗?寂寞,请别在回首之即忘了我。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听到黑龙江的喁喁私语。
(作者简介:王瑛,笔名王一然,省作家协会会员。1963年生于海林。1985年毕业于黑河师专。1994年开始编辑工作,业余时间写散文、散文诗。1998年结集出版散文集《向往一种笑》。有作品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北极光》、《黑龙江日报》等报刊上发表。1998年开始创作报告文学,《“文化使者”们》获省委宣传部、省作协举办的“迎接建党80周年,歌唱黑龙江”文学征文一等奖。)
黑河文联《白桦林》2002年1—2期
|